第六十四章 还君明珠双泪垂

　　是日秋高气肃，众人虽已离了桂州，路上风度桂丛，仍可闻到阵阵馥郁花香。
　　端木瑶本当守在沈莺的车旁，但她实在拿不准悟继之与武舜英现下的关系。二人似是还没戳破那层窗纸，又终日形影不离的，她生怕这两个不懂事的少年人情难自禁，做出些有伤风化的事来，因此纵马相随，时时留意。
　　她倒不是有意阻挠别人谈情说爱，只是她家风甚严，又入了义士堂的礼字舵，自幼便要学着恪守礼教。直至做了舵主，她更加注意一言一行，待人接物亦是以“礼”为先，最见不得旁人僭越出格。
　　除此之外，她也是真心为着悟继之师兄妹着想。武舜英年方二八，倘若她与悟继之尚未婚配便有了夫妻之实，以至怀了身孕，岂不饱受旁人非议？
　　她想的实在长远，奈何悟继之与武舜英还只停步于拉拉手、再进一步便会脸红的阶段。这一步对于平常情侣而言是水到渠成，对于情窦未开的二人来说，却是如隔天堑了。
　　车队不急不缓地行进着，悟继之跟在伍良人的车后，无需太过关注路况。他见端木瑶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，问道：“端木舵主，这一路上很不太平吗？”
　　他至今仍记着堕心九部众的厉害，这趟旅途虽不经湘水，但连端木瑶都面含忧虑，他只道前路还有此类难缠的相枢爪牙。
　　“前路仅武夷山有几只百邪，不足为道。”百邪在相枢爪牙中居五品，端木瑶身为一舵之主，自不会将此类爪牙放在心上。
　　虽说堕心九部众之上还有众相生、神断护法、玄狱九老，但谁也没有遇到过。只要端木瑶愿意，她所护送的车队走遍天下也未尝不可。
　　礼字舵战死的行走单志梁曾提及端木瑶的“素心剑”，想必她以剑法为长。悟继之想起此事，目光落向端木瑶的腰间。她的佩剑长约三尺，剑鞘朴素无奇，也不知当中是柄什么样的宝剑，若是能有机会见识一下就好了。
　　“男女相见，视其足。”端木瑶察觉到悟继之的目光，微生不悦。
　　悟继之讪讪收回目光，随即皱眉蹙目，却是武舜英在他腰间拧了一把。
　　“对了端木舵主，伍公子既与沈姑娘订婚，为何却要去杭州呢？”悟继之好容易让师妹松开手，立时岔开话题。
　　“他本就是杭州人士，其父与沈公曾在义士堂共事，结为深交，如今二人皆已退隐，各为一方城主。伍公子这趟，是代表其父前来探望沈公的。”
　　武舜英揶揄道：“哦，这就叫‘醉翁之意不在酒’。他名义上是探望沈公，其实是为拐走他的千金来了。”
　　“他此前从未见过沈姑娘，怎会专程为她而来。”端木瑶浅浅一笑，“大约是他在沈公家中瞧见了沈姑娘的真容，这才生了情愫。说起来，太吾也算是撮合了他与沈姑娘的好事，他少不得要送你些厚礼。”
　　待车队午间歇息，伍良人果然来到悟继之车旁，呈上一个包裹：“前番太吾义举，小生感激不尽。我随身带的银两不多，这些碎银聊表谢意，还请太吾务必收下。”
　　那包裹入手沉甸甸的，显然裹中的银子数目不小。悟继之本不肯收，只是他为武舜英和还月挑选信物已花费了不少钱两。有道是贫不学俭俭自来，然而悟继之对银子没什么概念，不花则已，一花起来便大手大脚的。
　　耳中又回响起师妹前日的戏语，兼之伍良人执意相送，悟继之才浑不自在地收下此礼。
　　车队再度上路，端木瑶侧目向某处掠了一眼，不经意道：“太吾在桂州可是惹上了什么仇家吗？”
　　悟继之一怔，端木瑶又道：“佯作无事就行，几个把点，不是什么大敌，只是跟了有些时候了。”
　　她盘算着敌人的来头，思来想去，只可能与太吾在歌圩上交手的那个武师有关，却不知对方背后是什么人。
　　悟继之问道：“端木舵主，什么是把点？”
　　端木瑶告诉他，这是江湖上的切口，专指外道中的亡命之徒。
　　上回对战外道时，对面说的话悟继之一个字也听不懂，他便趁此机会向端木瑶请教道上的各种黑话。
　　这些唇点五花八门，端木瑶不厌其烦地为他细细讲解，也是她休休有容，若换做云木香来，被这少年连番发问，只怕早也气死了。
　　端木瑶意欲引出幕后主使，也就放任那些把点远远跟着车队。她听悟继之描述了那汉子的样貌衣着，那人穿的确是武师的练功服。一般武师断不敢在桂州地界偭规越矩，如此想来，便只有可能是外道了。
　　端木瑶铲除的外道不尽其数，以往而鉴，悍匪砦的头领和贼人营寨的贼子均是这幅装束，至于究竟是哪一帮人，毕竟敌人还没有现出真身，她也拿不太准。
　　从桂州到下一处驿站还需三日，途中没有村镇可供落脚。现下车队所在的地方前不巴村，后不着店，只有露宿荒岭。
　　黄昏渐近，端木瑶估摸着外道今晚必定来袭，她叮嘱悟继之等人入夜后切莫走动，便去部署礼字舵的弟子守夜了。
　　月黑杀人夜，风高放火天。这夜云野深黑，晦暗无光，众人在荒野各自安营扎寨，预备过夜。
　　悟继之从行囊里取出铺盖，本着“男女有别”之礼，搬得离武舜英远远的。
　　这些日子他除了与端木瑶学习江湖切口外，还随她读了《礼记》，学了些微文小节。虽然未必人人都像端木瑶这般看重礼节，但悟继之念着辗转各地，要与五湖四海的人打交道，备些礼数在身总是好的。
　　悟继之正要睡下，一人拍了拍他肩头，低低道：“跟我来。”
　　端木瑶千叮万嘱，教他今夜不要外出。悟继之本要出言相拒，待见那人是还月，便把拒绝的话咽回了肚里。
　　还月向着营地外走去，悟继之顺从地跟在她身后。还月走到僻静处，停步伸手道：“玉簪……还我。”
　　悟继之不明她为何突然要索回玉簪，愣愣地站在原地。
　　还月又重复了一遍：“玉簪还我。”
　　悟继之瞻顾着她的神色，还月的双眸静若秋水，不带一点波动。
　　悟继之这些天没与还月说过话，自忖没有哪里冒犯了她。她既没有生自己气，何以要拿回玉簪？
　　“还我。”还月的语气越发坚定。
　　悟继之道：“还月姑娘……”
　　他未说完，还月已出手来夺，他没有拆招，还月一掌抵住他胸口，抬眸望着他。此刻，她的双眸有了些许涟漪，那圈涟漪似怅似郁，似瞋似戚。悟继之对上她的目光，如被百爪挠心一般，翻腾出千种心绪，难以言说。
　　他取出一方黑匣，那是原先盛着伏虞剑柄的匣子。如今他随身带着伏虞剑柄，那小匣便被他用来保管了玉簪。
　　“这玉簪是我珍视之物，改日，我另择一样物事送你。”还月拿走玉簪，将黑匣留在悟继之手中，转身便走。
　　“还月姑娘，为什么？”
　　悟继之再怎么木讷，也能听出这是遮掩的措辞。如真难以割舍，那她当初为什么又要送给自己？
　　还月身子侧了侧，再回首时，声已哽咽。
　　“你与武姑娘情深意切，又何必来戏弄我……”她说出此句，掩面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