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 玃如

　　第三道菜已上，是一道冰镇鱼生，附带一双筷子。整条鱼被端上来，只是对半切开并摊平，鱼身经由花刀改过，厨师刀工极佳，鱼肉一片片竖立似花瓣，环绕正中橙黄鱼子如花蕊，状同牡丹绽放。
　　红娜不解，这多格拉族长似乎先前与师父素未谋面，为何甘愿花费重金从天南地北寻找珍贵食材款待。而师父就更奇怪了，不由分说，就敢自顾自地吃。也不问问缘由。
　　这次李梦尘没有先吃为敬，而是等待宴请之人介绍。
　　“此北海鲑鱼，于秋时鱼产卵前，捞其身，堵其管，放还北海中。再于此入冬之时，再复冰钓所得。故既得秋鱼之饱满鱼子，又得冬鱼之丰腴鱼肉，请慢用。”
　　李梦尘点点头，道：“我向来喜欢大快朵颐，鲑鱼鱼刺甚多，不是很对应我的吃相。但还是给你面子，姑且试一下。”
　　多格拉族长笑而不答。
　　李梦尘用筷子将最里层的一片鱼肉夹起，鱼肉之间似乎互相由什么粘连，一片粘着一片，“牡丹”的“花瓣”，由内到外，被一瓣接着一瓣地提起。李梦尘不由得举高筷子，后索性站起身来，鱼肉竟已串成长串被挂在半空的筷子上。他把头凑近一看，鱼肉与鱼肉之间竟有一条半透明的、半流动状的线，串起所有鱼肉。他明白了，遂把一片鱼肉放进嘴里，一嗦，一长串的生鱼片，像是面条一样被李梦尘一溜烟吸进胃里。
　　与此同时，多格拉族长才刚优雅地咀嚼完，他面前那条鱼的第一片肉。
　　李梦尘索性把鱼子也舔了。鲜美的鱼子，在嘴中绽放完鲜味的烟花，方开口说道：“是化骨绵掌！只有江湖中这门毒辣武功——化骨绵掌，才能将鱼刺融化成流动的丝线，将鱼肉串起，却丝毫没有影响到鱼肉的口感。没想到此等高手，在多格拉家，只能当个厨子。你的下人可算是卧虎藏龙。”李梦尘也有点感叹。
　　“李先生误会了，我手下门人食客与我家族的关系，并非奴才与主子，而是雇佣关系，双方平等互惠。”
　　“你说话有点意思，你叫？”
　　“多格拉，君。”
　　“多格拉君是吧。我记住你的名字了。我脑力里晃晃悠悠几乎全是与打打杀杀相关事物，毕竟与性命攸关，可怨不得我，寻常人物的名字不值得占用我脑中空间。”
　　“荣幸之至。”多格拉君微笑道，“前菜上得差不多了，下一道，就是真正的主菜了。在此之前，先给你介绍一位高人。”
　　多格拉君说完，一个高大男子推门入内。
　　此男子身长九尺，虎背熊腰，常人走在街上不小心与他擦下肩膀都要翻几个跟头，背一把巨型的宽厚铁直剑，剑连柄带刃约莫九尺，剑柄后竖立在他后脑上方。五官平平无奇，头发散乱如杂草，脸上饱经风霜，皱纹过多以至看不出年纪。身穿红毛唐猊甲，脚踩鳞皮土龙靴，浑身沾满灰尘泥垢。斜戴一顶阳霞狸奴皮草制成的风帽。
　　可那顶帽子突然跳到桌上，叼起李梦尘面前盘子里的一块鱼肉。原来不是皮草，是活物。李梦尘见被夺食，生了小气，瞬间反手一巴掌刮了过去。而那狸奴，仅轻轻一跃，空中转了一圈，尾巴扫了一道弧线，便躲得优雅。李梦尘叹服这狸奴身姿矫健美态，金被银床的皮毛光泽丰茸，气也散了，说道：“算赏你了。”
　　那狸奴吃下鱼肉，“喵”地一声便跃回那名壮健男子的头顶，揣起小爪就又装回皮草帽子了。
　　“玃如之前掌听闻乃是人间美味，故派人抓捕。可惜此番捕猎折了手下多名门客，也未能成功。无奈便请了你们面前的这位三星门客，才擒住这畜牲，我们才得以品尝这传说中的美味。”多格拉君跌跌撞撞站起身来，准备郑重介绍这位三星门客。
　　“人也要评星级吗？那岂不是和骆驼那种畜牲享用同一套评价体系。”
　　红娜赶紧出言劝诫李梦尘之轻言：“师父您可别乱说。小时候跟随我爹做买卖，我爹和其他商人们见到多格拉的一星门客都已经是毕恭毕敬、点头哈腰的了，二星门客更是高高在上，见都没见过几回。整个丝路上的商人都以为最高就是二星门客。”
　　红娜心念：“没想到真的存在三星门客，还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。不过话说回来，今日可是连多格拉族长都见到了，曾经连做梦都未敢梦过。人生在世，真可谓是等级森严。光明之神马兹达创造了美好的人间，罪恶之神阿赫里曼却施计，在人间分出卑贱。卑贱之人仅为了满足高贵之人的口腹之欲，就是牺牲性命，也无法被高看一眼。唯有虔诚方可消解人心之惑，在善神膝下众生平等。”
　　“再来介绍，这位，人称山海猎人，姓……”
　　“不必多作介绍了，想必说了这位仁兄脑子也未必有空间记下。”山海猎人头都没转，只是撇了一眼，然后连凳子都不需要，就一屁股坐了下来，身后的巨剑直插入地板。由于巨剑牢牢粘在他背后，也没有见到任何绳子绑住，他就这么靠着巨剑坐着。
　　李梦尘回敬了一句：“阴阳怪气的，可不像是性格豪爽的【强体型】会说的话。”但心中暗叹：“这家伙这么小心眼，如若不是【强体型】，还能挥舞此等巨剑作战，那么功力可不在我之下。”
　　多格拉君也不打算打圆场，只因文无第一，武无第二，顶尖高手之间气场天然相冲，一见面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对方，这场面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。只是斗斗嘴，不在这儿打起来就好。
　　此时，主菜，玃如掌奉上，红娜也好奇，这珍兽食材究竟什么了不起。一揭开，烟雾缭绕，酒香四溢，红娜却被吓退了半步，什么玃如掌，这分明就是一只人手！
　　多格拉君见状解释：“两位不必多疑，这确实是玃如掌。”
　　山海猎人也帮腔道：“玃如前掌确是人手状，只是大了数倍。玃如这畜牲力大无穷，极擅攀缘，悬崖峭壁也如履平地。故其前掌为天下美味。如果他是人，也算是个强体型高手。”
　　“野兽也能练气？”红娜今日是大涨见闻，故心情兴奋，忍不住眉飞色舞，追问道。
　　“阴阳际会、日月生华，既然人能学识通晓练气之法，禽兽在机缘巧合之下天生习性，倒也并不稀奇，顶多是数量比练气之人更稀少得多而已。”山海猎人被问到专业范畴，也耐心讲解。
　　红娜好奇三星门客的武功，与她师父比之如何，问道：“那阁下是怎么猎回来的？快给我们讲讲吧。”
　　但此次山海猎人只是陪了个笑脸，并未再开口。
　　“红娜，你相当于在问别人老婆肚兜什么颜色，你让别人怎么回答你。”李梦尘向红娜解释。
　　山海猎人微笑道：“红娜姑娘，并非在下无礼，只是和你师父一样，凡性命攸关之事，不可轻率，故实不敢相告。”
　　红娜羞红了脸，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丢人。原来这练气之人之间有这么一种默认的规矩，就是绝不会告诉不相熟之人，自己的气型。
　　李梦尘见状，开口便说：“不说也罢，一看就知道你是变化型。”
　　山海猎人没给李梦尘任何神态反应，仍是挂着那浅浅的微笑。
　　多格拉君问道：“李先生，此话怎讲？”
　　李梦尘接着说道：“这还不够明显吗？各气型之中，就数变化型最怕暴露自己的底细。因为他们的武功优势在于将气变化为五行属性之一，而这五行属性相生相克。若是暴露了，就等着被克制自己的属性的家伙找麻烦吧。故变化型一旦提及自己所练功法，皆是躲躲藏藏、闪闪缩缩。”
　　说到这份上，山海猎人仍是不动声色，还是那份笑容。
　　李梦尘补充自己的论据，对着山海猎人指指点点道：“这副【变化型】的脸孔，这抹【变化型】的笑容，看一眼我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。【变化型】性格大多阴沉狡诈，反复无常，全中！”
　　李梦尘这番话其实是对着身后的红娜说的，显然是话里有话，毕竟红娜曾与一个【变化型】的家伙有着过往。
　　李梦尘一竹竿打了一船人，如此对【变化型】评头论足，特别是现场就有一名，交谈的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。
　　李梦尘突然想起师父曾叮嘱过，以气取人与以貌取人一样，都是失礼的，非君子所为。这只能在临阵对敌时，用于猜测判断敌方气型所用，可不能挂在嘴边乱说。
　　而红娜也大感不妥，但她是认为，以性格猜测他人气型，是她师父历经千难万险于战斗之中，才总结出来的独家秘方，肥水不流外人田，千万别教会了别人。赶紧一直手拍在李梦尘嘴前，“师父，住嘴！”
　　李梦尘天不怕地不怕，显然不会在意这区区冷场，但唯有师父的教诲他必须遵守。
　　随后便慌忙打个圆场说道：“其实说得难听就是阴险狡诈，但事有两面，说好听点就是沉稳内敛，胸有城府，运筹帷幄。就像是我自己的【附物型】这类人，说好的就是潇洒不羁，说不好的就是吊儿郎当，毫无责任感。一家之言，全当笑谈，切勿当真。”
　　山海猎人，见眼前这对少师长徒，关系离奇，冷笑道：“难怪你李梦尘名满江湖，原来和我一样，也是个十足的怪人。今日算是见识了一只新的珍禽异兽，也不吃亏。再见。”说罢，便站起身来，离开了此馆。
　　李梦尘见他直坐直站，站起巨剑自然拔出，毫不费力，就像是这千斤巨剑不存在一般，便肯定了此人确是有两把刷子。但嘴上只是对多格拉君说：“回头记得找他赔你地板钱。”
　　红娜回头再看看那玃如掌，确实是状与人掌无异，但也大了许多，绝无人有如此巨型手掌。更何况红娜自己也是厨艺了得，她素知掌翼经烹饪后，还会再缩小一些。
　　“这道名为，雪莲玃如掌。一年雪莲根作柴，三年雪莲茎为架，五年雪莲叶盛碟，十年雪莲种提鲜，廿年雪莲花酒熏。李先生请起刀叉。”多格拉君道。
　　“雪莲玃如掌，听起来像武功招式。”李梦尘随便打个小趣，就想赶紧开始了。
　　李梦尘突然心中警觉猛醒：“多格拉君如此宴请，无非是想巴结我。无论他花费多少人力物力，我都受的起余。原本我不过当是多结识一位朋友。可这道菜却不一样，是为我折了人命才得来，意味着我只要吃了，便需要接受为他多格拉君卖命，来还这个人情。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朋友交际了，而是一个出卖尊严的抉择。不能吃！”
　　“直说吧，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，也要如此讨好我，究竟所为何事？”
　　此时，李梦尘一滴口水，被肉香撩弄，不争气地滴落下来，快要掉在玃如掌上，将将不及一寸，却被他一手抓住，顿时捏作一团青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