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-厄运专挑苦命人

　　回到船舱里，希言久久不能入眠。
　　劝解了小七，他却劝解不了他自己。
　　活了二十年，他从来坚信人性本善，甚至是如崔胤源、振远之辈，也没有动摇他的这个念头。可直到他亲眼看了今夜这一幕后，他动摇了。这些十来岁的少年行起凶来竟比大人还要狠辣，世间的阴暗龌龊，真的与年龄没有太大的关系，人一旦开始做恶，稚龄反而成了他们的保护色。
　　何谓人性本善？
　　他又想起了自己，更觉万念俱灰，现在只要一运内功，那两股蛊毒内劲便瞬间布满全身，华山内劲被死死封在体内根本冲破不出。而且他发现，越是发怒，那蛊毒内劲便越是猛烈，想起那先前那开山裂石般的一掌，希言暗暗惊骇不已：这还是没有修炼涅槃功法口诀的情形，若真修炼起涅槃功法，那威力简直不敢想象。
　　这蛊毒如附骨之蛆，不练就得死，练了便要成魔，希言想到这里更添烦闷，干脆也不再辗转反侧，起身往船舱外走去散散心。
　　此时雨早已停住，一弯明月挂在辽远夜空。希言手扶船舷，放眼望去，薄薄江雾散尽，只见星垂平野，月涌大江，天地万物清明宁静，他长舒一口气，感觉胸中阴郁之气霎时减退不少。
　　“希言大哥。”只听一人叫道。
　　希言侧头一看，却见小七正坐在船头甲板，微笑望着自己，道：“睡不着么？”
　　希言一愣，道：“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去睡觉，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么，早睡早起身体好！”嘴里说着，却几步走了过去挨着小七坐下了。他暗暗打量着小七，发觉他双眼里不再有怨恨愤怒，却也没有恢复往日的清纯明亮，有的却是几分平静忧郁。他不禁心里打鼓，正要发问，却听小七道：“我也想睡啊，可是睡不着呢。”
　　希言小心翼翼道：“还有心事么？”
　　小七微微笑道：“本来是有，不过回来时被我爹爹一通乱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。”
　　希言和小七默契地没有告诉船老板今夜之事，只是告诉他小七被狗撵得摔倒了。想起船老板先前怒发冲冠的模样，希言也不禁有些后怕，他讪讪道：“东西给他了么？”
　　小七摇了摇头道：“还有三日便是他的生辰，我想那个时候再给他。”
　　希言会意地点点头，指着小七道：“好小子，心思挺细嘛！”
　　小七嘿嘿一笑，只听他云淡风轻道：“希言大哥，那些人叫我......野种，你听见了吧？”
　　希言心里一凛，知道他果然还是迈不过这个坎，他赶紧道：“那些人没有教养口无遮拦，全是胡说八道，你不必记在心上。”
　　小七摇了摇头，望着希言道：“他们没有胡说。”
　　希言听罢倒吸一口凉气，他颤声道：“你让他们打坏了脑子？”
　　小七闭上双眼，缓缓道：“从我记事起，每次吵架总会有人叫我野种，说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，我一听这两字就生气，他们为甚么不叫别的小孩野种？于是谁叫我野种我就跟谁打架，直到我十岁那年——”小七说到这里，眼眶似乎又湿润了，他一顿，又道：“十岁那年，我二姐因为一直生不出孩子，被别人休了，回了爹爹家里。二姐平日里最疼爱我，但那一次，她回家后关上门三天没出房门，连我也不理。我还记得第三日深夜里，二姐叫醒了还在睡梦里的我，哭着告诉了我的身世......我真的是我爹爹跑船的时候捡来的......二姐告诉我，她不想我跟她一般，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。第二天早上，家里人就发现二姐吊死在了屋后的柑子树上……”小七再也说不下去，低下脑袋眼泪簌簌而下。
　　希言震惊之情久久无法平息，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身世竟如此悲惨，想起他往日脸上无邪笑容，他是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做到！他伸手握住小七冰凉的双手，过了良久，才缓缓问道：“这些事，你有告诉你爹爹么？”
　　小七摇了摇头，强笑道：“从我知道这些事以来，这是我第一次说出来。”
　　希言这才知道小七对自己的信任，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人。他心头像堵了一块大石一般，良久说不出话来。
　　小七侧过头望向希言，道：“希言大哥，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，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玩么？”
　　希言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世，不禁暗暗感叹，自己与小七真是有缘，两个都是没爹没娘，两个都是被人收养，他笑道：“小七呀小七，我一点也不比你好，只要你不嫌我唠叨，我一定陪你玩到荆州城！”
　　小七摇头道：“我不嫌你呀！希言大哥在我心目中不仅是英雄，是侠客，还是这世界上最难得的——好人！”
　　希言望着小七粲然生光的眸子，心里没来由一动，他紧紧握住小七的手，道：“我们一起做好人！”
　　小七重重点了点头，一大一小相顾而笑起来，两人眼中、心中均如那天边明月般皎洁。
　　。。。
　　初冬已至，天上时时刮着西北风，加之又是逆流而上，船行得异常缓慢。这一日，好不容易起了一阵东风，江上要往西的商船纷纷挂满风帆，想要借着顺风多行一段。
　　希言也忙着帮船工在桅杆、桁架处绑绳挂帆，他这十余日在船上忙上忙下，真把自己当个船工一般，倒也自得其乐。加之他机敏聪颖，为人随和，干起活来也不计较，船老板和几个船工都十分喜欢这个年轻人。
　　船老板眼见希言干得卖力，笑道：“小兄弟，也是我雇不起人了，不然真想把你雇下来！”
　　希言哈哈笑道：“老板说笑了，您看秦伯、大福、小林子哪个干得不比我好？我没添乱都是好的！”
　　只听桅杆上一个嬉笑声音传来：“道兄此言差矣！我跟秦伯还好，大福吃得比干得还多，哪里好了？”却是小林子在上面作怪。
　　却听一人怒道：“你给我滚下来，看我今天不打得你连娘都不认识！”那人五大三粗摩拳擦掌，正是大福。
　　小林子哈哈笑道：“我就不下来，你上来抓我呀！”
　　那桅杆攀索已被小林子收了上去，大福如何能爬得上去，只听他嘿嘿笑道：“有本事你就在上面挂着吧，别下来了！”
　　寒风冷冽，小林子被刮得瑟瑟发抖，他张开手臂，兀自强装一脸陶醉地道：“好清爽的江风！”
　　船下众人看他这有趣模样，不禁捧腹大笑。希言绑好了帆绳，揉了揉被绳索勒得发红的双手，四处一望，却没看见小七的身影。他眉头一皱，便四下寻找起小七来，商船不大，船头和船舱都不见人，希言便向船尾行去。
　　甫一靠近船尾，却听有物件刮擦木板的声音传来。希言探身一看，却见船后舱壁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汉字，那些字色作土黄，想来应该是那干硬黄泥写就。希言迈出一步，再往下一看，却见舱壁下蹲着一个少年，正拿着黄泥块凝眉细写，神色极为专注。
　　希言脸上露出微笑，轻轻往后撤去。自从金陵那夜后，小七仿佛变了一个人，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，平日里除了帮忙干活，一有时间就请希言教授他读书算术，钻研劲头远非往日可比。希言眼见小七如此上进，心里更是欣慰不已，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，就这几日时间，小七进步神速，很多字都会写了，简单的算术也是一点难不倒他，船老板和一众船工眼见此景，对希言也是更加敬重。
　　希言眼中带笑，又往船头走去，却见那小林子仍坐在桅杆顶端不敢下来，希言笑道：“快下来吧，再吹一会儿就要变成腊肉啦！”
　　小林子擤了一手鼻涕，哆嗦道：“你先把大福给弄走。”
　　那大福双手叉腰，好整以暇地斜眼望向桅杆，道：“要我走不难，晚间伙食你的馒头都给我！”
　　小林子“啧啧”两声道：“瞧瞧，说你你还道你冤，三句话离不了吃。”
　　大福“嘿！”了一声，道：“人生在世，吃喝二字，一个人连吃饭都不积极，还能指望他干好甚么事儿？”
　　小林子一向伶牙俐齿，这番被辩得哑口无言，连声道：“好，好啊！跟着我们道兄混了半个月，连大福都会掉书袋啦！”
　　大福得意至极，脸上挂着得胜般微笑，却听船老板喝道：“你们俩惫懒鬼，没活干了么？人家秦伯都在底舱收拾，你们还在这里瞎白话！”
　　小林子一听，舌头一吐不敢再说，掌住桅杆便要下来，就在这时，他无意间抬眼向前望去，却瞬间愣住了：只见远处江上商船纷纷向两岸靠去，仿佛在躲避甚么怪物一般，中间却留出了辽阔江面。他眯起眼睛极力远眺，只见远处上游似乎有几只大船正顺流而下，船上都没有挂帆，那光秃秃的桅杆上却挂着甚么东西，他双手放在眉下，极尽目力望去，却见桅杆上依稀挂着一面漆黑旗帜！小林子惊得差点从桅杆上摔下，只听他大喊道：“下帆！下帆！快跑！”
　　希言心里咯噔一声，还不及发问，却听船老板颤声道：“他们......来啦？”
　　小林子脸色惨白，用力点了点头。
　　船老板脸色一沉，立时喝道：“大福！左舵朝江北岸靠！小林子，收帆！”船老板一顿，望向希言道：“小兄弟，你帮我喊上秦伯，上来帮帮忙！”
　　船上几人登时手忙脚乱起来，希言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，但也涌起了一丝不祥之感，他急忙奔到底舱，唤出了秦伯，几人合力收起了主桅的大帆，商船失去了动力，不再逆流而上，船舵向左，商船缓缓朝扬子江北岸靠去。
　　希言见船上几人脸色铁青，一言不发，人人眼中都是一副戒备神色，实在忍不住问道：“到底发生了何事？”
　　船老板沉声道：“小兄弟，咱们运气不好，碰上了黑龙水寨的人了。”
　　希言皱眉道：“黑龙水寨？他们是甚么来头，为何大家都要躲避于他们？”
　　船老板重重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小兄弟你有所不知，这黑龙水寨上上下下四五百号人，在扬子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，是这一带水面上势力最强悍的——水贼.......”说到水贼二字，船老板声音变得低沉沙哑，绝望之感溢于言表。
　　希言心里一惊，道：“如今世道昌安，竟还有水贼？可我来时，也没见过水贼呀！”
　　船老板苦笑道：“这些人狡猾奸诈，他们不打劫客船，专挑商船下手，若是不幸被他们瞧中，嘿嘿，那咱们这一趟也算是白跑了！”
　　希言听得气愤不已，他握紧双拳，道：“他们这般胡作非为，难道官府不管么！”
　　却听一旁小林子冷声道：“管？哼！他们就管收我们税银！”
　　老秦接过话头，道：“听说从船上搜刮的油水，有好多还要进贡给官府里那些大人呢！”
　　希言没有料到官府竟能与水贼蛇鼠一窝，联合起来搜刮这些平民百姓，望着衣着破烂的众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，希言如同被一颗大石堵住了喉咙，心里难受至极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　　黑龙水寨的大船顺流而下，越来越近，希言终于也看清了它的面目：只见两艘巨大船舰破浪而下，那大船通体漆黑舳舻森严，高出水面约有七八丈高，雄伟船头高高扬起，船身宽大塔楼高耸，便是在上面跑马怕也不见逼仄——这哪里像是普通船舰，倒像是作战用的战舰！
　　忽然，两艘巨船上传出轰隆隆重鼓闷响，那鼓点仿佛如铁锤一般重重敲在了众人心口上。战鼓轰隆，不绝于耳，而那些“勇士”们要作战的对象不是别人，正是江上这些手无寸铁的穷苦百姓。
　　商船里北岸已越来越近，船上众人面色难看至极，都在默默祝祷，一乃乞求江水流快一点好早早靠岸避开水贼，二则乞求上天保佑不要让这些歹人注意到这一艘可怜的商船。
　　希言双手撑住船舷，寒风猎猎，他剑眉微微挑起，一双星眸死死盯住那两艘如妖魔般的庞然大物缓缓靠近。
　　“不好！他们下飞船了！”只听小林子失声尖叫道。
　　船老板脸上露出惊惧之色，竟情不自禁微微抖了起来。希言虽不知道这个飞船究竟是甚么，但看一众人神色也知道不是甚么吉祥东西。他凝目望去，只见两艘大船两侧缓缓降下十几二十艘小船，每艘小船上依稀有几个人影，那些小船甫一落水，便飞快朝周围商船驶去，如同一匹匹饥渴已久的野狼般，直直扑向自己的猎物。江面上商船大多满载货物，哪里能逃得出他们魔爪，有几只商船堪堪便要被追上。
　　船老板僵立了半晌，一顿足，转身钻进了船舱里，不一会儿，他面色铁青从舱内出来，手中却多了一个破旧布包，那布包沉甸甸的，希言一看，便知道那是甚么了。希言心中悲愤难当，大伙本就贫寒，眼见凛冬将至，船上没一个人穿得起厚衣服，小七连给爹爹买盒药膏都买不起，现在却要大把银子拱手送给那些强盗！希言越想越气，一把拉住船老板，正色道：“老丁，咱们不能把钱给他们！”
　　船老板苦笑一声，粗糙大手轻轻拂开了希言手掌，道：“小兄弟，没办法！我们斗不过那黑龙水寨的！怪只怪咱们运气不好......”
　　希言心下着急，大声道：“甚么运气不好！你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，不偷不抢凭什么要给他钱？这，这还有王法吗？！”
　　船老板摇了摇头道：“王法？怎么能没王法？可那王法五纲一百二十八条，哪一条是给我们穷人写的啊？”
　　希言听罢如中雷亟，呆呆立在原地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是啊！三皇五帝，从古至今，哪个王法是为穷人写的？统治者一心只想让自己的最高权力千秋万代永世不休，哪里有想到那最底层的百姓吃不吃得起饭？穿不穿得起衣？受不受他人欺凌？正如那句老话：麻绳只挑细处断，苦难专寻穷苦人！寒风吹乱希言刘海发梢，他心如刀绞，眼泪不觉已盈满眼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