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九章 牛栏沟吴将陷围

　　且说吴国游击将军靳泰带领三千精锐，借着朦胧月光，队伍像一条逶迤的游龙，快速行进在外方山山间。
　　靳泰和千夫长牛虎勒马山道边，低声催促兵士们快速前进。为了轻装夜袭，三天前队伍从石湖镇出发时只带了三天的军粮。他们昼伏夜行，奔袭两百三十里外的云杜县。也就是说，明天早晨的早饭，只有打进云杜县县城，他们才能得到粮草补充从而填饱肚子。
　　在西陵之战中，靳泰发现了晋朝的将领登上楼车窥视深沟高垒，连夜在自己设防的垒墙以内布满鹿砦，致使第二天越墙而过的刘武他们身陷鹿砦成了箭靶。此次远距离轻装夜袭云杜县县城，按说也是瓮里捉鳖，手到擒来。但善于谋划的靳泰汲取了赵眭夜袭晋军小葱岭惨败的教训，把赚城当着攻城来谋划。万一赚城失败，立即强攻云杜县。就连不可能被晋军包围的情况，靳泰也做了未雨绸缪的处置。
　　赵眭他们在小葱岭两千人惨败于晋军两百人，就是因为军心不稳逃跑投降所致。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万一，靳泰在队伍出发前明令：主将敢于投降或者逃跑，千夫长斩杀主将而成为主将。依此类推，普通士兵可以斩杀敢于投降或者逃跑的十夫长而成为十夫长。
　　外方山是池河山延伸到渚水小平原的一条支脉，平均海拔只有三百余米。起起伏伏的山峦郁郁葱葱，夜色下只能看见黑黢黢的山影。过了眼前的十里长的牛栏沟，就是云杜县县城。队伍走到牛栏沟沟口，衔枚急行的队伍停了下来。
　　靳泰策马赶到队首小声问尖兵队领队百夫长云彪：“为什么停下？”
　　云彪近前小声回答：“靳将军，我们发现一块晋军的木牌，上面还有字。”
　　靳泰心下一顿，让亲兵拿过一个黑色蒙布蒙着的灯笼，在一块大石后面小心闪开灯笼蒙布缝隙一看，是“牛栏沟晋军埋伏五千人马，偷袭者止步”两行大字。细看墨迹，不像近日书写。
　　熟读兵书的靳泰知道这是晋军的诈兵之计，本待不予理会，谨慎的他却又有些放心不下。他低声对云彪吩咐几句，云彪就带着行军向导匆匆快马离去。
　　云彪离去，靳泰也没闲着，他又吩咐千夫长牛虎传令下去，全军一律刀出鞘，盾遮身，准备谨慎通过牛栏沟。这里正进行临战准备，云彪和向导带着一块木牌回来了。借助灯笼露出的微弱光亮，靳泰看见的木牌上写着：“马王沟晋军埋伏五千人马，偷袭者止步”。
　　靳泰看着一摸一样的木牌，心里暗笑自己对晋军是捧着卵子过河——小心过渡（度）了。他把木牌弃在乱草里，轻轻对牛虎说：“再传令下去，刀入鞘，盾归位，快速通过牛栏沟。”
　　“诺。”牛虎答应声传令去了。
　　下朔月西移，寅交卯时。再有一个时辰，天就要亮了。牛栏沟给人的感觉越来越窄，山林间不时传出猫头鹰和夜鸟哭一样的叫声。连续三个夜晚的急行军使人很疲劳，队伍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，一些边走边打瞌睡的兵士不断摔倒。
　　靳泰情绪不好，有些心急火燎，一再催促队伍加快行进。就在这时，行进的队伍又停止不前了。靳泰打马来到前队，云彪近前禀报：“启禀靳将军，又发现晋军设置的障碍和警示牌。”
　　靳泰下马近前一看，原来晋军在前面胡乱横着一些树干、树枝和乱石，乱石间又插着一块和先前同样大的木牌，上写着“牛栏沟真的埋伏晋军五千，偷袭者止步。”
　　牛虎提醒一直没有言语的靳泰说：“靳将军，我们……？”
　　“我们一面拆搬障碍，一面越障前进。”
　　牛虎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，他吩咐一部分兵士搬移障碍，指挥其他兵士从两边山坡越障而过。
　　晋军设置的障碍像是在做儿戏，不多的障碍很快搬开，靳泰的三千精锐又恢复正常行进速度。半个时辰过去，就在即将走完牛栏沟的关头，云杜县县城唾手可得的时候，前面的队伍再次停了下来，衔枚的兵士竟然议论纷纷的一阵骚动。靳泰再次急忙赶到前队，发现牛栏沟上口已被一丈多高的垒墙堵住。此时的靳泰不用动脑筋就明白，晋军在牛栏沟实实在在设下了埋伏，他急忙下令退兵。
　　靳泰的“速速退兵”还没说完，就听高垒上一阵战鼓敲响，就见垒墙和两边山上出现影影绰绰的旗帜和晋军将士。
　　晋军战鼓停息，一个洪亮喊声响起：“吴将靳泰、牛虎听着！我是君山营垒主将张崇！荆州都督羊将军在云杜县城恭候二位，本将军给你们一顿饭的时辰权衡斟酌，赶快放下刀枪，化敌为友吧！”
　　靳泰自知自己地形不利，不搭理张崇，只吩咐兵士们以盾牌护身，只要晋军不冲下山，任何人不得擅自上山接敌。
　　牛栏沟上口喊话者正是张崇。
　　张崇，字峻峰。相貌俊严，体格彪悍，腹藏韬略，武艺超凡。年纪四十开外，目光闪亮如电。不仅一条镔铁枪使的神出鬼没，还能开三百斤的铁弓射下飞雁。
　　今年初夏，羊祜把赫赫有名的徐胤派到君山营垒当军中教头，张崇就明白羊祜寄希望于君山营垒，信任于他张崇。士为知己者死，张崇一改酗酒的习性，和徐胤一起天天在校场督练兵士战术搏击。
　　结合徐胤的经验，张崇还研究出山地和平原的短兵接战战术。中秋时节，羊祜带着覃封、封銘、邹湛、甘闳、贾舯住到君山营垒，秘密谋划了针对吴国荆州一系列军事试探。这一系列军事试探，既是是试探敌人现在的战力士气，也是检验羊祜“增修德信，怀柔布恩”的效果。在一部分对羊祜“增修德信，怀柔布恩”持消极怀疑态度的将领中，就包括张崇。
　　张崇那年和都督羊祜第一次见面，不仅醉的不省人事，还辱骂羊祜是“叫花子都督”。张崇醒酒后很后悔，但是没有向羊祜赔罪。五年中间，他一直等着羊祜撤换君山营垒主将。
　　张崇没等来新的主将，羊祜反而把君山营垒作为了对吴国一系列军事行动的大本营。羊祜对吴军“增修德信，怀柔布恩”的重要“德信”之一：公开宣称不主动对吴军挑起战端，不主动以诡计打吴军的埋伏。如果有不得不打的战争，晋方一定先行通知对方预先知道。
　　初到君山营垒，张崇想了一个夜袭吴人屯粮处的妙策。不等他张嘴说出详细计策，羊祜便用话岔开。张崇欲利用羊祜留饭的机会说服都督，一入席羊祜拿大碗和张崇喝酒。张崇刚提到夜袭吴人屯粮处，羊祜便说“饮酒不提军务，有军务不得饮酒”。不等张崇回辩，羊祜碗里的酒就灌到张崇嘴里。
　　那顿饭张崇直到酩酊大醉，羊祜也没让他完整说出袭击吴人屯粮处的妙计。张崇不是痴汉，他明白了羊祜不喜欢背后打敌人的拳头，此后再也不提夜袭吴人的话题。
　　为人行事有些粗疏的张崇没读过羊祜的《老子传》，但是他也知道羊祜有着别人没有的菩萨心肠。即便对敌国的军民，也有兼爱的大义藏在心底。有了对羊祜的理解和尊敬，张崇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对待羊祜的每一个将令。
　　为做到了若指掌，他对君山正面百里远近所有吴国军队周围布下暗探。此次靳泰的三千人马从石湖镇一出发，张崇就提前得到了密报。此后靳泰的军队昼伏夜出，每天行军速度，进攻的方向，张崇都掌握的一清二楚。
　　羊祜谋划好对吴军的一系列军事行动，苦于没有开展行动的借口。当张崇及时禀报了靳泰要秘密奔袭云杜县，正好比瞌睡时捡了一个绣花枕头，肚饥时捡了一个酱肉包子。为了奖励张崇，羊祜应张崇的请求，把伏击靳泰三千人马的任务交给了君山营垒。为了体现“德信”，羊祜还让张崇在通往云杜县的几个山沟都提前设置了“此处有晋军埋伏”的警示牌。
　　当然，羊祜不对吴军以诡计设伏，前提不包括吴军对晋军的侵犯。所以，为了让偷袭云杜县的靳泰一步步走近埋伏，他特地让张崇在书写警示牌时进行了做旧处理。把真事做出真象，也是为了让敌人把真事认做假事。安排好这一切，羊祜放心地和覃封、贾舯、邹湛运筹下一个能让远在建业的陆抗瞠目结舌的行动。
　　西陵之役晋朝北荆州惨败于陆抗名下，使羊祜心里结下一个大疙瘩。他要让自己谋划很久的一系列军事行动让陆抗知道，什么样的胜利，才是一个儒将值得骄傲的胜利？至于将要陷入包围的靳泰和他的三千精锐，羊祜相信张崇能够按照已经谋划的战术，予以圆满解决。
　　天色大亮，牛栏沟的地形、敌情尽收靳泰和他的兵士们的眼底。牛栏沟是红土山体，山高也就百余丈。两边的山势不算陡峭，可以一鼓而上与敌人短兵相接。夜色中觉得郁郁葱葱的林木，白昼里显得稀稀疏疏。红土山体和稀疏的林木，不用担心晋军使用滚木礌石。由于后路被晋军切断，原路退兵无望，靳泰和牛虎在可以隐身之处，制定出以逸待劳的战术，待晋军冲下山立足不稳时先以乱箭射之，然后与之短兵接敌，乘势越牛栏山突围。
　　制定了战术，靳泰又把“杀降”军纪重申一遍，并许诺全军，凡是突围回石湖镇的将士，一律官升一级，奖钱一千。靳泰所带三千精锐，都是在西陵城经过大战的将士，具有以一当十的勇气，靳泰不担心他们被敌人一鼓而败。他自己也紧身束甲，手执铁环大刀，抱定一个今日战死不降的悲壮念头。
　　著名的《曹刿论战》典故中的曹刿对鲁庄公说过：“夫战，勇气也。一鼓作气，再而衰，三而竭。”牛栏沟被围的吴军被靳泰激励起要与晋军死拼的勇气，就经历了“一鼓作气，再而衰，三而竭”的过程。辰交巳时，山上的晋军反而没了动静。除了杂乱的旌旗外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。
　　吴军绷得很紧的神经松弛以后，疲劳、饥饿和悲观弥漫开来。连续三夜的衔枚夜行，人就疲劳的不行。此时饥饿能忍，瞌睡不可忍，许多伏地的士兵传来如雷的鼾声。靳泰这时恍然大悟，张崇是利用天时、地利和他耗人和。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耗到天黑，他的三千精锐就会变成三千乌合之众不战自乱了。
　　此时牛栏沟下口没有任何动静，赵眭带领的两千后卫不是被晋军消灭，就是已经投降了晋军。靳泰先前战死不降的信念变成他唯一的选择，他铁青着脸举起铁环大刀大吼一声，就近砍掉一个睡着了的士兵的脑袋。他转身站到高处大喊：“不想死在沟底的，都随我杀上山去！”
　　主将的喊声，又激发了吴军的勇气。两千九百九十九个还活着的将士齐发一声呐喊，在“咚咚咚”的战鼓声中向山上冲击。靳泰向山了冲了两百多步，已经筋疲力尽，拄着他的铁环大刀气喘吁吁。他仔细看看身边，也有士兵累得伏地不起。此时他想去砍杀士兵，已经没了举刀的力气。紧随靳泰的牛虎吩咐靳泰的亲兵，强行把靳泰拉回山下。牛虎自己脱掉沉重的铠甲，对着吴军士兵奋臂一呼，挥舞着大刀继续向山顶冲去。好了，山顶的晋军一阵密集的乱箭射出，千夫长牛虎和许多兵士们永远不知道饥饿和疲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