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八十九章 余相 五

　　记忆不曾褪去颜色，尤其是水泊中的微笑对视，恍若像刚刚发生一样。
　　修铭看着最后一块菁叶糕，出神的久久不语。
　　时间过得真快。
　　初见后，他每一个月都像是赴约一样来到这处盛景，也偶尔会不同人的簇拥下相见。
　　除了上一个月。
　　比起四十七个月前，灵筠的面相成熟了一些。
　　一些执着的情意，不仅没淡化，反而酝酿成了一种只有自己能饮的佳酿。
　　事到如今，两人都已经知道了结果。
　　修铭从来不是独行的人，他们的路也永远只是短暂的交汇。
　　她无力改变，他也心向别处。
　　可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，正因为这样的仅仅源于自身的单向锚定。才让她可以无所顾忌的高飞，才可以让六楼的盛景，成为菁水楼的魁首。
　　她是一个坚韧的人，有时只要一个心的方向，便足以让盛景璀璨。
　　修铭并不能影响这个过程，这是她自身的心与现实处境，相耦合出的果。
　　那颗心的态度未曾变化。
　　但是那个内核的她，却越来越清晰。
　　简单来说，她从喜欢你，便想与你在一起。
　　到喜欢你，与你何干。
　　是求而不得，也是心有余相便足矣。
　　......
　　“铭官人，时间差不多了，我要去登台了。”比起记忆中更软绵的声音，却多了一分坚定。
　　灵筠款款地起身前，还将第十二块菁叶糕，轻轻地放在他手心，这是也是最后一块。
　　修铭怅然若失的抬起头，发现她已经孑然一身的向前，只留给他一片美好的背影。
　　失落中，他没有出言挽留。
　　时间不合适，他也不应该。
　　她推开门之前，又一层余相落到了梳妆的镜面上，修铭看着那抹余相消散。
　　镜中的她，脸上是浓浓的不舍。
　　他深吸一口气，依然感觉有些窒息。
　　他走到镜面前，镜外的怅然若失。
　　镜内的他，却始终是那有些冰冷的笑意。
　　忽然，镜中的他消失了。
　　他看着镜中的空房间，却没有多少惊讶。
　　他想起来了，他也是一抹‘余相’啊。
　　短暂的异常后，镜子里微笑的他，又冒了出来。
　　尽管表情还有一些小的差别，但常人不细看根本没办法发现差别。
　　这就足够了。
　　看着镜中不同的自己，镜外的修铭皱起眉头，与余相的怪异余相没有关系。
　　他早习惯了。
　　他在意的是灵筠，她好像不太对？
　　哪里不对？
　　看着镜中的自己，它对镜外的自己很冷漠，他好像明白了。
　　原来是自己的不对，碰上一个混蛋，她还能怎么样呢？
　　唉~
　　他第一次产生了砸破镜面的冲动，尤其是看着那家伙的讽刺笑脸，他就更想了。
　　火气很大的修铭，也离开那个房间，因为他担心再继续盯着镜子，他可能忍不住真的把镜子砸了。
　　虽然那样他也不会死，可再次落入水塘底部，要重新挣扎着才能浮上来。
　　总之会很麻烦。
　　这种麻烦他无处去说，因为说到底那个它，也是他。
　　他看不过眼的事物，也只不过是另外一个自己，它那好像看穿了他的虚伪的眼神，让他觉得有被冒犯。
　　修铭没有第二人格，一切都是他主意识短暂的浮沉余相。
　　修铭手心捧着最后一块菁叶糕，他没有选择吃掉。
　　首先他不贪图的口腹之欲，其次这一块特制的菁叶糕，他可能很久都吃不到了。
　　出于这样的原因，他还是决定要保存好这块菁叶糕。
　　只是他不知道，已经有视线因此盯上他了。
　　走到外部的后台化妆房间，热闹的音家们已经更早的离开了，想必已经到舞台就位。
　　原来这房间这么大？
　　刚刚人烟喧嚣，修铭只觉得得这大化妆间人头攒动，到处都是炙热热情的脸庞。
　　现在人都走了后，这大化妆间竟然显得有些空旷，有一种人刚走就产生的荒芜感。
　　修铭摇了摇头，应该是太乱了，后台也像是姑娘们的第一个战场。
　　战火激烈时，没人会在意是否误伤动物。
　　修铭捡起一条丝带，将其搁到旁边的台面上。
　　也只有他这个局外的人，才会有闲情做这些事情。
　　又看到倾倒的座椅，他扶起了。没关上大的梳妆盒，他顺手合上了。那抹粉红是......算了~
　　修铭脸颊微红，有些狼狈的逃出了大化妆间。
　　我这是在做什么？果然没心没肺啊。
　　虽然没有瞳冉丫头带路，但是修铭早已记住了路线。
　　这也是菁水楼的缺点，因为太大且是封闭式的建筑结构。
　　内部有些地方与迷宫无异，且无法透过视觉直接感知目的地。
　　难怪房间内反而是仿生的环境，是怕客人住久了感到压抑吗？
　　李楼主高见。我怎么老说这话......
　　修铭在去往李大师傅那里，他没有忘记最初的目的，他是来填食拿糕的。
　　虽然出来一些波折，但目前看起来结果都是好的。
　　修小厮想到这里，他突然有点着急。
　　这菁叶糕这么火爆，那李大师傅不会看我人不在，就先给别人吧？
　　唉，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？
　　记忆中没有类似的画面啊？不管了，走快点吧。
　　好像更熟了。
　　就在修铭快要抵达大厨房时，一道影子又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　　......
　　修铭右手端着菁叶糕，将其别在腰后。
　　他警惕着看着眼前的橘色物体，势要让它的狩猎计划当场破产。
　　两者成对峙态势，但这脆弱的平衡很快就被打破！
　　一者虎豹突击，一者转圜不止。
　　最后！
　　修铭手快一步，捏住了它命运的脖颈。
　　“喵~!”橘色的猛兽在空中蹬腿，却无处借力。
　　它委屈叫着同时，脑袋却向着修铭的身后别，很明显它仍旧没有放弃它的猎物。
　　修铭手臂身高体长，于是将手臂伸直，那橘色猛兽再也不能扒着他的衣物。
　　“喵~喵~”猛兽对他怒目而视，修铭嘴角微翘着，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的。
　　终于找到了控制全场的感觉了，这一路上高人太多，前后失据啊。
　　只有它，似乎永远会轻易被他拿捏命门，修铭怀念这种感觉。
　　也怀念没有负担、无所顾忌的时刻。
　　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。
　　“大金~别闹！这块不行，它对我有一些特殊的意义。我现在去大厨房路上，待会给你吃更多的，怎么样？”
　　修铭与它谈判道。
　　它似乎是真的听懂人话，果然老实了下来，垂在空中四只爪子不在踏空，两只黄宝石似的瞳孔呆呆地盯着修铭。
　　它就是修铭在城内少有的朋友，也是菁水楼逃单客人第一名。以及无论从哪里看都很正常、但偶尔也会露馅不正常的大橘猫大金。
　　“喵喵~”
　　“好，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　　两者达成了协议，修铭的肩头上多了一条流动的围脖。
　　相得益彰的两者没有停顿，直奔大厨房。
　　此刻的菁水楼内后场区域几乎没有工作人员，无论是客人还是管事的人，都集中在主会场。
　　因为部分的音家已经登场，灵筠也在掐点登台，属于五名城盛景的高潮即将被拉开。
　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舞台上面，除了为点心儿奔波的修铭。
　　因为刚刚的事情，修铭并不着急回到主会场，现在他与灵筠关系处在相见尴尬的阶段，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。
　　况且这次的相伴的人中，还是鬼机灵的娴丫头，八卦的段妈妈。
　　万一自己的表现，让他们看出了什么，那可不是他所愿的。
　　为什么这样想？
　　不对啊，自己也没做亏心的事情啊。
　　修铭剖析着自己微妙的心境，一边揉捏着发出舒服咕噜声的大金。
　　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大厨房。
　　......
　　“李大师傅，我可以多要一盒菁叶糕吗？”修铭面带腼腆的提议道。
　　“呦，修大公子回来啦~我这人脾气不好，刚才让你见笑了。”可能是六楼脾气最坏的李大师傅，此刻心情有所好转。
　　修铭一愣，随即想起刚刚李大师傅似乎在斥责管事，搞得整个大厨房气压低的吓人。
　　这才让始终有些犹豫的修铭，去寻那他不知该不该见的灵大家。
　　只是他早已忘了，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。
　　“没事~李大师傅不辞辛劳的糕点的最好出品，不愿用稍差材料替代，这是优秀厨艺人坚守，又怎么能被苛责呢？”
　　修铭用手顺着大金的毛发，感觉不到一丝卡涩，又不会觉得油腻。
　　他抬起头看到李大师傅红红的眼眶，完了，说得太过了吗？
　　“修兄弟，你懂我！”一个突然的拥抱袭来，修铭电光火石间，抬手迎向他粗壮的手肘。
　　用一个微笑，和击肘换取了半认真的退一步。
　　“嘿嘿~李师傅，不必如此~不必如此啊。”修铭拿着猫巾，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。
　　“以后想吃多少菁叶糕，直接与李大我说，不是暮市时间也没关系。”李大师傅胸膛拍的砰砰响，转眼间似乎就成为了一位好大哥。
　　修铭懂事的点了点头，开口道：“那我现在可以多拿一份吗？说起来李兄不要生气，其实有一份是给这贪吃鬼的。”
　　他举起一脸无辜的大金，李大洒脱一笑，言道：“没事！这有什么，比起给一些让人生气的人吃，我觉得喂猫喂狗都行。”
　　李大师傅像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，说话直接让人放心，又让人担心他不是说说而已。
　　修铭没有接话，却接过了之前他提来的茶盒。
　　翻开盖子一看，好家伙！
　　又抬头看看李大师傅爽朗的笑容，修铭也只好陪着大笑几声。
　　告别热情的李大师傅，修铭稍稍松了一口气。
　　找一处廊道拐角，他慢慢地将茶盒，还有那早就蠢蠢欲动的大金放下。
　　再次打开茶盒，里面茶杯被拿掉了，换来的是满满的菁叶糕。
　　粗略看起来就有二十多块，也就是原来四份的量。
　　李大师傅心热啊。
　　修铭取出其中的一半，将这一半都放到了大金面前，小家伙毫不客气的胡吃海塞起来。
　　他又将之前藏在衣袖里的那块特殊的菁叶糕，放到茶盒空的那一侧。
　　不肖做记号，位置与细微的颜色差异，足以他区分出哪一个菁叶糕是特殊的那个。
　　其实也没什么特殊，修铭也有些困惑自己为何要这样做。
　　似乎侧面印证着自己的心口不一，但他还是这样做了。
　　稍微一愣神的功夫，那拿出去的一半，竟然其中的一半也没有了。
　　修铭轻轻拍拍它的脑袋，稍微急切道：“你慢一点，又没有人与你抢。”
　　大金冷冷地撇了他一眼，似乎嫌弃这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。
　　不过它吃得速度还是慢了许多，再一次证明了它能听懂人话。
　　对于这只明显有问题的猫，修铭却总会想去相信它。
　　不是他知道其来历，而是它身上的气息....
　　修铭蹲在这菁水楼阴暗的某个角落，出乎意料的竟与他一向光明的气质相合。
　　或者说他的气质，其实很软，大部分时候都给不他人侵入性的警觉。
　　可他本质，又是十足的外物。
　　他低头看着虎咽的大金，它们不都有一层伪装吗。
　　修铭轻轻抚动着后者，后者实在忙碌，并不与他做计较。
　　任他施为，也成了一个耐心的听众。
　　修铭低声说道：
　　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？”
　　大金头也不抬。
　　“因为我们很像。”
　　或许是灵筠的表达，还是触动了他。
　　此时的修铭，忽然明显的多愁善感起来，一些他不想与别人说的话，他就这样倾诉给一只不会说话的猫。
　　他自顾自地说着。
　　“你是一只聪明的猫，但你的身上有一种丧家之犬的气息。”
　　大金抬起头莫名的看了他一眼，修铭看不出它的情绪。
　　“好好~不是丧家之犬，是流浪猫。
　　尽管你现在漂泊在菁水楼，可我知道你迟早要离开这里。
　　你是在等我不再来这里吗？”
　　大金丝毫不理会。
　　“不承认也没用，你身上的气息太驳杂，与这里生之浮萍格格不入，你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吗？”
　　猫猫不语，修铭像个对猫发呓语的怪人。
　　“算了，不重要。无论你我来自哪里？又要去往哪里。只要我们此时短暂同路便好，对吧？”修铭很认真的问道，却更显得怪异。
　　这次大金诡异地点了点头，然后扒过茶盒，却又被机醒修铭按住。
　　两者的眼神针锋相对，一个都不愿退后一步。
　　要不刚才是个笑话，要不现在是个笑话。
　　同个屁路，就不是朋友。
　　良久。
　　修铭又输了，他怎么能跟一只猫计较。
　　“一。”修铭竖起一个手指。
　　大金像是看傻子一样，看着他。
　　“二。”
　　“三，太贪心了吧。”修铭不满道。
　　“五，一口价，不行就拆伙！”修铭报出最后的价码，同时威胁道。
　　大金松开爪子，幽幽地盯着他。
　　修铭无奈，这五名城端是无趣的很，下到一只猫，上到五名。
　　不管吃没吃饱，却都有着相同的贪婪。
　　平衡再次形成了，修铭从茶点盒子里面，又拿出了五块糕点。
　　他扫了一眼，算是那块特殊的，盒子只剩下九块。这是他的底线，一块都不会再多给这贪心的猫了。
　　修铭还是看着它吃完五块糕点，这次它遵守了规则。
　　吃完后，它站起身来，摇摇尾巴就要离开。
　　没有丝毫刚刚的粘人劲头，堪称这菁水楼内第一渣猫。
　　修铭仗着腿长，三两步就追上它，并且挡在它的前面
　　他恶狠狠地说道：“吃了就想走，不用干活啊！”
　　大金灵活的从他腿旁串了出去，尾巴摇的更欢快了。
　　似乎在嘲讽他，就凭他？
　　眼见它又要走入黑暗里，修铭急了，气愤说道：
　　“好啦好啦，算我求你。”
　　影子停住了。
　　修铭继续说道：“我知道你会来找我，我也一直在等着你。
　　我需要你帮忙，现在这城中浮景不太对劲，我现在看不穿。”
　　大金又踱步回来。
　　修铭看着大金，他的目光沉凝道。“明明该是下沉的大势，为何在这局部有了登顶的相？
　　这其中有问题，对这菁水楼也大概不是好事。
　　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，你可以入场再看一看吗？”
　　大金又坐下了，它听他这样说，纹丝不动。
　　修铭拍了拍自己脑门，看了一眼茶盒，应该不是这个。
　　他无奈地低声说道：“求你。”
　　它动了。
　　大金再次擦过了他，它高高竖起的尾巴，开心地轻轻摇曳着。
　　这一次它走的另外一个方向，它猫步轻盈，极尽优雅。
　　它就像是一个胜利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