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雀跃

　　“太太，这鸡汤我帮您看着就行！小翊少爷应该马上回来了，快出去等他吧？”
　　听了保姆方姨这话，陈菁云识趣走出了厨房，坐在餐厅旁视野极好的落地窗边。
　　她这副优雅的做派本就与这厅堂的忙碌格格不入。
　　窗外细雨绵密，这才刚到九月，秋雨就不落烦扰地洒了下来，不急不躁地滋润着还未开败的枝叶。
　　不消几时，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走入了雨雾中，他身上的黑色风衣和同色系的伞辉映得体，沉稳而冷洌的气质，竟然让陈菁云有那么一瞬间恍惚——
　　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打量过他的儿子陈翊了？
　　“我回来了！”
　　陈翊把潮湿的外套脱下挂在衣架上，望着满桌的家乡菜，脸上不由得展开久违的笑容：
　　“晚餐这么丰盛啊？还是家里的菜闻着香！”
　　陈菁云从碗橱里收拾出了几副餐具出来，仔细打量起了已经离家一个月的儿子，看到陈翊脸上的骨骼好似更分明了些，上来就埋怨：
　　“在那边都没有好好吃饭吧？看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？！”
　　“没有，妈。”陈翊不紧不慢，将被打湿的袖口稍折了一下，“美国的餐厅我都吃不惯，中餐厅里吃来吃去还是那几样，打算以后自己做饭。”
　　陈翊下周就要迎来他十八岁的成人礼，在那之后，也将正式启程去美国宾西法尼亚大学读商学院了。
　　过去的这一个月，他是专程去参加一场学术交流会，而这交流会的名额只开放给已拿到offer的学生，他们的专业仅有不到五个名额，而他作为慕白集团董事长的“公子”，理所应当地获得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　　“哎呦！我们陈大公子还会做饭呢？”
　　“熟能生巧，学一学就会了，对我来说不难。”
　　陈翊从小就是这样，学什么都很快，只要他说不难，陈菁云那是放一万个心。
　　她欣慰地打量着面前的天之骄子，少年之气已然被洗涤过一遍，从前眉宇间的那股稚气，此刻已化作了内敛的底气。
　　陈菁云将一碗热粥推到了他眼前——
　　“你刚回来，怕水土不服，这个红枣莲子粥养胃的，先尝尝！”
　　陈翊刚要动勺，才意识到，餐桌上的人好像还没到齐。
　　“只有我们两个人吃吗？”
　　“噢，你爸还在工作，一会儿就来，我们先吃不必等他！”
　　“那……阿音呢？”
　　这个异父异母的妹妹白音，在家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，平时能见到最多的时候也就是一家人一起用餐了。
　　大部分时间，她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，默默地吃完，再不声不响地离开。
　　可他却总是对她难免在意，而他的母亲陈菁云，对她却总是习惯性忽视。
　　“她大概还没放学吧？”
　　陈翊心里却已然泛起了一些小心思，看着与自己相视而坐的母亲，他毫无准备地将这个想法脱口而出——
　　“对了妈，这次去美国，我突然有个想法，除了金融，我还想再多修一个艺术类的学位。”
　　“你怎么突然想学这个？”
　　陈菁云拿筷子的那双手凭空停了几秒，面露疑色。
　　陈翊从小成绩优异，白长黎也十分看重他这一身钻研活道的思维能力，这次让他去宾大学习，本着要把他当做半个接班人培养的心态去的。
　　但最近在美国的这段时日，他看到学校的画廊作品集锦，走街串巷时，那不经意之间出现的涂鸦，和悬挂在长廊上的画作……
　　总是让他想到了白音，她好像一直很喜欢这些东西。尽管他们不怎么聊天，但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，他的内心深处，总想要多了解她一点点。
　　至于为什么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　　“哦……因为我一直没有怎么涉猎过这一领域，想着多修一门课，也方便今后帮衬爸的工作，听说慕白发家的时候，也没少通过艺术品投资，丰海大学的艺设学院也算是原始积累，不是吗？”
　　这话一出，打破了陈菁云那面不改色的脸，仿佛忽然被针刺了一般——
　　“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，跟现在有什么关系？”
　　她稍有意味地朝餐厅门口瞟了瞟，压低了嗓音：
　　“……我最清楚你的个性，但我怕你爸会不高兴…”
　　又是这套说辞。
　　这么多年了，陈翊终于忍无可忍：
　　“妈你不累吗？
　　“为什么你总是这么顾虑我爸的想法？我多修一门课我爸怎么就会不开心了？”
　　陈菁云低下头，对这个话题十分抗拒，可陈翊却不然——
　　“十一岁那年你带着我来到这个家，表面上你跟我爸感情融洽，但私底下，你分明就是忌惮着他，对吧？
　　我知道，慕白的地位在丰海举足轻重，当年要不是他出资，丰海银行可能至今都在负债，但说到底，没有您自己的坚持，不管是慕白还是丰海银行，都不会有今天！”
　　“给我住口！”
　　陈菁云骤然打断了他的话，手里的筷子差点没有拿稳——
　　“陈翊，我警告过你，不该想的别想，不该问的别问，别让我一次次地重复！你想学什么都行，学艺术不行！”
　　见状，陈翊一时也按捺不住情绪，拍案而起：
　　“我马上就要成人了，你这样编排命令我有意思吗？！”
　　还没等对面的陈菁云反应过来，一句威慑十足的声音骤然入耳——
　　“你这样吵吵嚷嚷的有意思吗？”
　　突然出现在餐厅外的白长黎，瞬间扑灭了母子间的情绪，两人都愣在了那里，陈菁云连忙起身打圆场。
　　“长黎？你忙完了？”
　　她赶紧去橱柜拿了一份餐具，“小翊也刚到家，一会儿还有我亲手煲的鸡汤！快坐下吃饭吧。”
　　白长黎徐徐坐到餐桌的最上位，盯着右手边的陈翊阴阳怪气补了句：
　　“才去了一个月美国就觉得翅膀硬了？都敢直接拍案而起了？”
　　“哎呀，长黎，小翊跟我开玩笑呢！”陈菁云的语调瞬间软了下来，夹了颗虾仁给他，
　　“小翊是在跟我讲他在那边学做饭呢，我开玩笑取笑他，结果就跟我急了。”
　　白长黎自然不信这一套，转头就问陈翊：“你刚说谁编排命令你？”
　　看到陈菁云暗示的眼神，恨不得要把他舌头拔出来，他只能强行揽责。
　　“其实我在跟妈，商量修另一个学位的事……我妈不乐意我修，我气不过，才那么怼的。”
　　这些年来与白长黎相处，陈翊已经熟知了他的脾气，他的这个继父对自己大部分时间还是体贴的，但他明白，这份体贴来源于，那层并不存在于两人之间的血缘。
　　他神色略略着反问：“哦？那你想修什么？”
　　那洞若观火的眼神，心机分明若揭，可陈翊这次也不畏惧，无视了陈菁云闪烁不定的暗示，迎头道破：
　　“我想修艺术品鉴赏、或者西方艺术史之类的，陶冶陶冶情操。”
　　白长黎的眸光微微跳动了一下，陈翊本以为他会追问一二，可他居然只是淡淡一笑——
　　“你这脑子学这种东西，有点小题大做吧？既然决定修双学位了，就别想着偷懒，怎么也得修个法学，编程之类的，才算物尽其用嘛？”
　　虽然是揶揄，却也带着几分顾左右而言他，也带着几分煞有介事。
　　陈翊懂了，只默默点点头，算是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了。
　　“我安排下周末举办你的成人礼，也为你出国饯行，该请的人，我都让你母亲发过请帖了。”
　　白长黎转向妻子，“菁云，这次俞凡父女也会来吧？不是说，送小翊走之前一起好好聚聚？”
　　俞凡是陈翊的姨夫，他已故的姨妈陈向荣，只是天不假年，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，陈向荣就因病过世了，与自己的母亲陈菁云是亲姐妹。
　　他们夫妻经营着一家叫做鑫荣实业的股份制公司，背后的大股东自然也离不开慕白集团。
　　“这是当然！自从南风接管鑫荣实业以来，忙的焦头烂额的，趁这个机会让她过来，让小翊好好跟她取取经！”
　　俞南风就是俞凡与陈向荣的女儿，陈翊的表姐，听说最近刚刚接手她父亲的烂摊子…
　　至少从陈翊这么多年来的道听途说来看，的确是挺烂的了，听说这两年还筹备上市，但动不动就亏损赤字不景气，市值也疯狂暴跌……
　　现在表姐俞南风接手，不知道她是会被誉为接盘神操手呢？还是料理后事小能手呢？如果再无法扭转乾坤的话，到底是丰海银行去捞人呢？还是慕白集团去撤资呢？
　　陈翊正想到了这里，忽而听到对面的母亲陈菁云轻飘飘地来了句——
　　“阿音？”
　　闻声，陈翊下意识地转过脸去，白长黎的亲生女儿白音，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餐厅门口——
　　在那一刻，陈翊忽得感到窗外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，白音那一头绸缎般的黑发服帖地散在肩颈上，发梢朦胧，还沾着些潮湿的雨滴。
　　与她瓷白的肤色相得益彰，她微微抬眼，那双淡若秋水的眸子就这样撞进了陈翊的视线……
　　“你回来了？”
　　他不着调地问出口，可白音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，转而就对着白长黎说：
　　“今天功课有点多，我先上楼了。”
　　而白长黎也只是点头，没作半点挽留之意——这是常态。
　　可今天的陈翊，却看不惯这样的常态。
　　他内心深处明明希望，看到时隔一个月刚回家的自己，白音眼里也会有点意外，至少会像他一样问上一句：“你回来了？”
　　但现实的她，让他的构想全然落空。
　　在这个家里，她依旧丝毫不在意任何人。
　　看着她正离开的身影，陈翊翻涌着扑朔的心情。
　　他想再说些什么，至少留她一起吃饭？
　　比如：“好容易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，今天的菜都很好吃，要不一起？”
　　但还没等他开口，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，还是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！
　　那碗刚出锅冒着热气的乌鸡汤，突然从方姨手中滑落，而白音正好路过厨房门口，汤不偏不倚地泼洒到白音的身上，砂锅也毋庸置疑地碎了！
　　方姨瞬间大叫一声！吓得在场的人都是一愣——
　　“啊！小姐你从哪冒出来的？！真是吓死我了！”
　　陈翊几乎是一个箭步就从座位上冲了上去，可惜还是晚了一步，白音的皮肤已然被泼上了热汤水！
　　“先别说了方姨！快去拿药箱和纱布！”
　　陈翊当即打断方姨的不知所言，一只手还扶着瘫坐在地的白音的肩膀——她的整个左手瞬间被烫得通红，像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颜料。
　　“能站起来吗？我扶你站起来？”
　　白音眉头紧锁，显然并不好受，但她却依旧强忍着疼痛点了点头。
　　陈翊立刻将她从地板上扶起来，走到了厨房的水槽边。
　　陈翊刚打开水龙头，正欲拉白音受伤的手，但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，略带防备地来了句：
　　“我自己来。”
　　陈翊注意到她微微拘束的表情，默默收回了手。
　　越是看到她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，他内心深处的怅然就越深，越想要能多与她接触，就像他刚刚下意识的那样……
　　而这次，也是下意识。
　　此刻，白音那只涨得通红的手，正在流动的清水下浇灌，像是一颗还未破土的嫩芽刚刚经历了一场干旱的折磨，此时更发奋地破土而出为了汲取新鲜露水的营养。
　　她的手腕原本如象牙般白皙，但此刻却浮起了红肿的水泡。
　　“药箱和纱布拿来了，先包扎吧，烫伤得赶紧处理！”
　　陈菁云在厨房外催促着二人，陈翊本想再次扶着白音出去，但她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厨房。
　　几人来到餐厅旁的小客厅，刚坐下，方姨就打开药箱拿出了一支处理烫伤用的镇定凝胶，直接噗嗤就挤了小半管出去，手上一边帮她涂匀，一边嘴里还碎碎念着：
　　“阿音小姐啊你说你也是，走个路也不当心，厨房门口还是得看个路的……”
　　听到方姨还在叽叽歪歪地数落着她，一直沉默着的白长黎竟突然提高了声量责问——
　　“抱怨到这时候了还不消停？！烫伤的也不是你，怎么？你还想让阿音给你道歉，都怪她让你这鸡汤白熬了吗？！”
　　此话一出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白音在内，脸上都写满了惊诧和不可思议……
　　陈翊始料未及地望着父亲的脸，白长黎极少因家务事发脾气，甚至很少会这样极力地维护白音——即使那是他的亲生女儿。
　　大概因为知道自己是继子，少了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和童年陪伴，白长黎才会给他一种恰如其分也不失偏颇的分寸感。
　　但后来才意识到，他待自己亲生女儿也是这般不失偏颇，甚至还不如对他那般亲近自然。
　　同样，白音对自己的父亲，也并没有像传统认知里那样的女儿一样，对父亲有着无尽的崇拜与依偎。
　　一个不宠爱女儿的父亲和一个不依赖父亲的女儿。
　　但此时此刻，这个父亲忽然做出了一个极力维护且宠爱女儿的举动……
　　听到白长黎史无前例地发了飙，方姨涂药膏的手瞬间就僵住了，整个人是又呆又怕。
　　看到眼前的氛围逐渐不快，陈菁云赶紧走到丈夫身边宽慰着：
　　“长黎你消消气，汤没了就没了，人没事最好……”
　　方姨也不由分说地丢下了药膏和纱布，上去开始叽叽喳喳地辩解，说什么自己糊涂了、嘴笨了……
　　白音反而被晾在一旁，但依旧表现得旁若无人，自己默默地把整只手涂均匀了。
　　陈翊见此情此景，顺势坐去了她身边，拿起了方姨丢下的纱布，剪开了几段，默不作声地作势要帮她包扎。
　　白音起初还有点迟疑，但看到对方的动作已经在手边，也只能老实伸手任他帮忙了。
　　“一会儿请医生来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。”
　　“应该没事，用不着看医生。”
　　“烫伤面积这么大，当然要请医生来看看，别逞强。”
　　他低头帮她缠纱布的动作温柔而认真，可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让人无法反驳，明明离她这么近，却连余光都忘了瞥一眼。
　　女孩的身形有些单薄，像一头瘦弱的梅花鹿，娇弱却矜贵，原本细腻白皙的皮肤，现在却满目疮痍……真是，忍不住让人心疼。
　　看着自己被包得像木乃伊一般的左手，白音不由得质疑地睨着他。
　　“你确定这样没问题？”
　　有一刹那的恍惚，陈翊好似忘了自己在做什么，怎么会想到这？他干咳了一声，略心虚地解释：
　　“…包扎得太松，就没什么用了吧？”
　　此刻的自己，突然没了平时那股韧劲。
　　看到白音不经意地苦笑了一下，陈翊也只能以沉默作罢，但房间里方姨那边的絮絮叨叨还不得止，着实才是让他们头疼的——
　　“小姐今天受了伤是怪我，但我当时真的是吓坏了，我这人胆小太太知道，咱那会儿也是不知道该说些啥了，白总、小姐您别往心里去……”
　　“方姨，不用自责了。”白音站起身来，看着这三人的眼里不温不火，“汤反正都洒出来了，也不能再收回去。”
　　这话表面上像是为方姨解围，倒不如说是想赶紧息事宁人。
　　“我的伤，刚刚陈翊已经帮我处理了，应该没事了。”
　　她从来都没叫过陈翊“哥哥”，总是不客气地称他的大名，陈翊也都习惯了，父母也是没说什么，久而久之也算是默认了。
　　她走到白长黎面前，将那只木乃伊一般的左手举起来给他看。
　　白长黎脸上的情绪此刻已然略缓和了三分，盯着那只木乃伊的一般的手研究了半天，抬起头来先是看了一眼白音，又转而瞥了一眼陈翊，与白音刚刚的反应如出一辙：
　　“你确定这种包扎没有问题？”
　　众人顺着他的目光落在白音的手上，粗糙又笨拙的做工，伤口已经被纱布裹得‘查无此伤’。
　　白音心底笑意已经做好了要冲出嘴巴的准备，但到嘴边还是化作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：
　　“应该吧。”
　　“哎呀少爷，谁教你这么包扎的？这样包会发炎的！”方姨一脸无奈地摇摇头。
　　而陈翊，好容易在白音面前表现一回，此刻也终于经不住这番嘲讽，终于投降：
　　“……我第一次给人包扎，没什么经验，要不…我拆了重新弄吧？”
　　白音下意识地将手收回去，摆到方姨面前——
　　“要不还是麻烦方姨吧？术业有专攻。”
　　方姨自然好说，拉着她就坐下重新处理了。
　　陈翊虽吃了瘪，但也没什么埋怨的，他明白，白音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方姨有个台阶下，今晚的插曲已经够多了，早点息事宁人。
　　白音平时不怎么与他聊天，两人住在一个家里，彼此之间像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　　如果她不是白长黎的女儿就好了。
　　或者，他也不是陈菁云的儿子也好。
　　这样白音或许不会对自己那样“视若无睹”。
　　那这样的时刻，两个人会不会也会因彼此的遭遇，而默契一笑呢？
　　晚餐之后，医生来仔细检查一下白音的伤口，还好只是皮外伤，但要完全恢复可能确实需要养上个把月份。
　　这倒是终于给陈翊找到了一个能每天与白音搭话的理由——寒暄几句她的伤势。
　　他最近雀跃了不少，而这雀跃，也被他母亲陈菁云细细地看了个囫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