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：忘川125

　　是，你厉害。然而，有何用？你不能干预人类的生存方式，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跌跌撞撞向前，或挣扎或沉沦，或对或错，或生或死。你看着好人受苦，看着坏人猖狂，看着有情人生离死别，看着人间哀鸿遍野……你只是看着，看着，看着……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与你无关，一切的一切你都无能为力！你等在这生命开始与结束的地方，等时辰到，等报应来，等轮回往复。你以为你包容，你慈悲，你强大，你是人类于绝望处的希望。一句自欺欺人的“瞧吧！坏人迟早会遭报应，会下地狱，会被阎王制裁”的梦话，空等了多少期盼的眼，欺骗了多少善良的心！你以为你掐着人类的生死命脉，你是人类的王。殊不知，人类的命脉永远掌握在人类手中。而如果没有人类作为支撑，三界就只是一个飞禽走兽横行，没有思想和文明的蛮荒去处。冥界，也不过是一处连鬼影都没有的虚无空城……莫待将这些话咽进肚子，冷淡地道：“我觉得怎样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小阎王你如何看待自己。”
　　小阎王紧盯着他的眼睛道：“是我的感觉出错了么？你好像很不喜欢我。”
　　“我该喜欢你么？还是说，我必须得喜欢你？”
　　“倒不是。我就是感到奇怪，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而不自知？”
　　“嗯，我一向讨厌做选择。”莫待拿过冰糖葫芦和小鱼干出门去了。“小阎王如果不缺人手，不妨考虑给孟夫人派个搭档。忘川寂寞，只有风浪，有个人吵架斗嘴也是好的。”
　　“你与她不过是一面之缘，何苦费心？”
　　“一饭之恩，永不敢忘。下次见到她时，莫忘了替我问好。”说最后这句话，莫待已到了对街。小阎王跺着脚，恨恨地道：“大坏蛋一个！连句再见都没有，白瞎了我的冰糖葫芦。”他嗅了嗅合欢树涂抹了生命水的地方，拿起剩下的生命水闪身进了书房。
　　宽敞干净的街道上，小商贩热闹地叫卖，所卖之物与人间并无不同。行人三三两两结伴同行，没有凡人的繁忙与焦躁，一个个悠闲自得。一个虎头虎脑小男孩举着风车满街窜，快乐的笑声清脆如泉音。一位胡子比胳膊长比头发亮，干巴瘦的小老头一手扶腰一手捂胸，气喘吁吁地喊着小男孩的名字，怎么追也追不上。
　　莫待上前两步，伸手拦住去路：“跑慢些，别跌了。”
　　小男孩看着小鱼干和冰糖葫芦，舔着嘴唇道：“小哥哥，我饿了。”
　　莫待笑了：“那你吃鱼。没刺，营养好。”他牵着小男孩朝小老头走去，柔声道，“爷爷上了年纪，腿脚不好，别丢下他不管。”
　　“腿脚不好就要多跑动，总不活动都僵成木头了。”小男孩咯咯笑道，一双大眼睛在冰糖葫芦上打转。
　　“这个不行。糖太多，会坏牙。”到了小老头跟前，莫待笑着问了安，将小男孩交到他手里，反方向而去。
　　“小伙子！”小老头唤道，“这冰糖葫芦能卖给我么？我老伴喜欢这一口，可现在满大街都找不到一家有卖的。你开个价，多少钱都行，只要你把它给我。”
　　小男孩示意莫待蹲下，小声道：“小哥哥，别看我爷爷现在这样子有点不中用，年轻时能耐可不小，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。老了以后，他与一帮老哥们在玩耍时认识了同样爱玩的老阎王，一群人天天凑在一起捉鹰逮兔子，关系好得很。小哥哥想要什么尽管说，我爷爷做不到还有老阎王，别放过发财的机会。”
　　莫待暗自好笑：该说你懂得投桃报李呢还是趁火打劫？小小年纪，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，也不怕不长个子。他把冰糖葫芦交给小老头，笑道：“我不喜甜食，又不想浪费食物，正愁没办法解决呢，您可帮我的大忙了。”
　　小男孩一面使劲拽莫待的衣服，一面挤眉弄眼疯狂暗示。
　　“那太好了！小伙子，看你的穿着打扮像是外来的？出门在外难免有不方便。如果你需要帮忙，别跟我客气，或许老头子能帮你一把。”
　　“多谢您的好意。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，眼下已准备还乡，没有需求。”
　　“糟糕！”小男孩忽然撒腿就跑，边跑边喊，“爷爷快跑，奶奶来了！”
　　不远处，一个一手拎着菜篮子，一手拎着一只大白鹅，背着一大卷画作的老妇人朝这边来了。她慈眉善目，皮肤白皙，五官极为秀雅，打眼就能看出年轻时容貌不凡。
　　小老头慌得原地打转，又是揪头发又是拽胡子：“完了完了完了，要死了要死了……被抓现行了！我家老婆子不许我跟老阎王玩耍，我是偷跑出来的。我算好时辰了，怎么就在这里遇见了？这可咋办？你快想办法帮我遮掩！只要不惹我家老婆子生气，我重谢！”
　　莫待抿嘴乐道：“老人家是急糊涂了。您手里不就拿着现成的理由？”
　　小老头一拍脑门笑开了花，捋着胡子道：“对喽，对喽！一着急把这茬给忘干净了。谢你提点！老婆子，快来快来，看我给你买了啥好东西。”
　　“你小点声，我耳朵又不聋，别惊了我的鹅。”
　　小老头捂住嘴，献宝似的举着冰糖葫芦。
　　莫待恭敬地行了礼，报上姓名问过安后道：“晚辈有一事相求，不知老夫人可愿成全？”
　　“小公子多礼了。”那老妇人十分和气地抬了抬手，含笑道，“佛渡有缘人，遇见了就是缘分。只要老身能帮上忙，绝无二话。”
　　“是这样的。我家娘子害喜，吃什么都不香，就想吃冰糖葫芦。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卖的，正发愁呢遇见了老爷子。可老爷子说这是您最爱吃的，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的，不愿意卖。我想跟您商量商量，看能不能把这糖葫芦让给我。”
　　“就这事？”
　　“就这事。”
　　“这么说来，你今天出来是给我找糖葫芦的，没去找老阎王？”
　　小老头的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：“那还有假？”
　　“有心了。”老妇人拿过糖葫芦，交到莫待手中，“害喜的人想吃什么就得吃到嘴，不然对孩子不好。”
　　莫待正要道谢，哪知小老头亲了糖葫芦一下，不高兴地道：“我好不容易寻给你的，你一句话就让给了外人。我不干！”
　　莫待忍俊不住，噗嗤笑了：“罢了，我再到别处寻吧。”
　　老妇人道：“一把岁数了也没个正行，真是越活越回去了！”
　　莫待笑道：“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没正行，奈何福薄，一生求而不得。有夫如此，夫人有福。”他告辞离去，匆匆急行。
　　走了没多远，迎面撞上了小阎王。他黑着脸站在路边的树阴下，手拿一把没一点杂色的羽毛扇，依旧是红缎带束发，只不过换了衣裳，一袭黑衣衬以白色的内衫，简洁庄重不失大气。“我给的东西你也敢送人？胆子不小！”
　　“你跟踪我？无聊不无聊？”
　　“就是因为无聊才跟着你。”
　　“既然你这么无聊，不如我给你找点事做？我答应了给我的猫找个专门铲屎的，要不你跟我去？包吃包住，一个季度两套新衣服。”
　　“滚滚滚……滚远！你才铲屎！”小阎王狠狠白了莫待一眼，又拿出一大串新鲜出炉的冰糖葫芦来，“吃了它我就带你去鬼门。不吃的话，哼……你就在这里浪费时间，等死吧！”
　　莫待想也不想，张嘴就咬，吃相还是那么优雅。
　　小阎王欣赏着他的表情，大笑：“我早就说过了，没有人能拒绝我做的糖葫芦。我这只有糖没有果子的冰糖葫芦咋样？够不够美味？”
　　莫待瞥了眼小阎王得意扬扬的脸，面不改色地道：“没果子有个天大的好处，不必担心咬出虫来。我最讨厌虫子了，多谢你考虑周到，让我吃得放心。”吃完一颗后，又慢吞吞地说，“除了长风，没人知道我最吃不了酸。糖葫芦嘛，其实没想得那么糟糕。”
　　没达到预期的效果，小阎王有点失望。他一把夺过冰糖葫芦，三两下吃完剩下的，将莫待收于扇中，化作一点红光在消失在暮色里。
　　出了冥界的结界，莫待的魂魄顺利回归到肉身。凤眼的红光熄灭，变回寻常模样。锁魂簪自动脱离，掉落在地。几乎是同时，一颗紫色的灵珠无声无息地飞出莫待的身体，进入到梅染的体内。一股冷风将两人送到人间界的土地上。莫待悠悠转醒，周身疼痛难忍，脑袋昏胀得像是被重锤砸过，尤其是眼睛，胀痛得要爆裂。他本欲缓一缓再动作，却被呛人的血腥味强行扒开了眼。
　　入眼的，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。
　　这人是谁？只见他发髻已散，乱蓬蓬地披在肩上，衣服像在血缸里浸泡过，无一处不染血。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精致的手链，很是眼熟……先生？“先生！”莫待瞬间就清醒了，却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接受眼前的事实，只觉得血在燃烧：“先生……先生你怎么了？”
　　梅染的头发和眉毛全白了，皱纹横生的脸枯槁如朽木，哪还有昨日的龙章凤姿？血不断流出他的嘴角，滴滴答答落在莫待胸前，打湿了衣衫。尽管已濒临死亡，他的姿势一点也没走样，依然双臂紧扣，将莫待护在胸前。
　　红光闪现，小阎王现身了。他摇着扇子，摇头晃脑地十分悠闲：“真是活久见！谁能想到梅染这个铁石心肠还有舍身救人的时候？”
　　莫待甩过去一对要吃人的眼神，冷声道：“不帮忙就滚！”
　　“你怎么也与那势利之人一样，过河就拆桥，卸磨就杀驴！”
　　“我想拆就拆，想杀就杀！再敢废话，我卸了你的鬼门，拆了你的阎魔殿！”
　　小阎王气得跳脚：“你属狗的？一说就急，一急就咬人！他又死不了，你怕什么！”
　　“你死了先生也不会死！”莫待结了一道符，弹向山谷。不多时，传来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和求饶声。“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。敢有半句虚言，我让你变成鬼门前的一点尘！第一，是谁下的手？”
　　小阎王心里咯噔一下：不会吧不会吧……这家伙能召唤鬼魂？哪个缺心眼的玩意教的他？这不是给本王添乱么？
　　“是……是黑蛟老大，还有……有很多游魂！”
　　“他们不知道先生是仙界的人？竟如此猖狂！”
　　“知道！当然知道！可是……为了给你提供足够的灵力，保证你在冥界行走时魂魄不遭鬼气侵蚀，梅染把他的灵珠给了你。没有了灵珠，他不过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凡人而已。试问，这里的鬼魂有谁会怕一个凡人？又有谁不想得到梅染的身体，重返人间？何况他们中有不少是被梅染所杀，徘徊在这鬼门前不肯投生就是为了等待时机，报仇雪恨。现在机会来了，谁会放过？”
　　“凡人就可以随便欺负？好啊，来欺负我试试！”莫待双手掐诀，又画出一道符来。只听得一声轻响，雾散去一大片，空气清透了些许。
　　小阎王的扇子摇得更欢了：人人都说我是暴脾气。那是他们见识短了！
　　“黑蛟，滚出来！”莫待叫道，“欠债还钱，杀人偿命，你躲不掉的！”
　　山谷里的雾气停止了流动，只有风卷着雪花飞舞的声音。
　　“不出来是吧？”莫待目露凶光，嚯嚯冷笑。“小阎王，不想我砸了你的门户，就叫他们滚出来受死。不然，冥界的大门就要换地方开了！”
　　小阎王忙道：“一场误会，何必动这么大肝火。你大人有大量，就别跟这帮不懂事的计较了。梅染的伤我来治，你就看在我的薄面上，饶了他们这一回吧。”
　　“我之前跟你说过，我这个人鼠肚鸡肠，心眼还没针眼大，凡事都要计较一番。谁敢对我家先生不敬，我绝对睚眦必报！小阎王若执意不肯应我，我也不怕把事情闹大。到时候惊动了各方，不体面的是你不是我。”
　　“你打算惊动谁？神界的人？他们管不了冥界的事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。”
　　“谁说我需要远水了？靠人不如靠己，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解渴了？”莫待结出那红衣女子所授的符咒，斜眼瞅着小阎王。“据说这玩意逃命好使得很，那杀鬼破门的效果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。灵犀，杀！”
　　灵犀应声而起，剑尖顶着符咒在山谷中飞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