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：深宫52

　　颜槐玉笑道：“理是这个理，可咱们圣上并不是一个按常理处事的人。奴才斗胆劝娘娘一句，凡事小心为妙。”
　　“本宫明白公公的意思。圣意难断圣心难测。别看本宫今天烈火烹油，鲜花着锦似的热闹，谁知道明儿会是怎样的光景？本宫想体体面面、风风光光地多活几年，就得有个援手的。即使圣上知道了要责罚，本宫也甘之如饴。总有一天圣上会知道，本宫所求并非高位，不过是让自己活得舒服点。”林翩翩抚摸着鬓发，尽显小女人情态，“谁叫本宫年纪轻，经历的人情世故少，贪生怕死没活够呢！”
　　“娘娘年纪虽轻，看事却通透。难得，实在是难得啊！”颜槐玉想起莫待说的那番话来，心想：果然，人不为己，后悔莫及。翩妃正得宠，贤王又得势，何况翩妃在宫外还有江湖人做后援。他们联手，怕是没其他皇子的汤喝了。“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，奴才是知道好歹的。烦请娘娘转告贤王殿下，奴才叩谢他的恩赏。”
　　“本宫一定转达。对了，莫公子托本宫问问公公，府上的奴婢用得可还顺手？倘若不如公公的意，全部换掉就是了。莫公子说了，日后公公府上一年四季的一应开销，包括打赏给下人们的赏钱，他都全包了。”
　　饶是颜槐玉天天跟着伺候萧尧，见惯了出手大方的主子，也还是惊讶不已：“这……这哪成啊？可不敢再让莫公子破费了！奴才不是那贪得无厌的人呐！”
　　“公公见外了不是？有事你尽管说，他自会替你周全，你安享就是。”林翩翩的嘴角堆起意味不明的笑容，“他这个人呐，人傻钱多，公公别跟他客气。他那么多钱，几辈子都花不完，可不能便宜了那些小妖精！”
　　“娘娘说笑了。”颜槐玉笑道，“日后莫公子有事，奴才自会投桃报李，全力以赴。”
　　“他一个江湖人，有事也该找他那帮子江湖兄弟帮忙，劳烦公公作甚？”说着，林翩翩的眼角浮起一抹愁云，又道，“倒是本宫有件事想请公公通融一二。”
　　颜槐玉得了莫待天大的好处，不抓点他的把柄在手里终归不踏实。此刻听林翩翩说有事相求，正中下怀：“娘娘的事就是奴才的事，娘娘只管吩咐。”
　　“典狱司的张仲春因与圣上意见相左，前几日被下了大牢，性命堪忧。本宫落难时，得他一饭之恩才得以活命。如今他有难，本宫也不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。公公若是方便，叫他少受些监牢里的阴私手段。若是为难，这话就当本宫没提过。”
　　“娘娘放心，奴才心里有数。”说完这句话，颜槐玉就抱起箱子出宫去了，走的是偏门。
　　晴川吩咐宫女锁好宫门就去安置，又里外里转了几圈，确定没有闲杂人了才拿出一封信来：“娘娘，这是莫公子刚送进来的消息。您看需不要马上处理？”
　　林翩翩看完信，放在烛火上烧了：“他还是要我出走皇城，保全性命。”
　　晴川面露喜色：“这是不是意味着谢家就快举事？那这里就没有我们的用武之地了，我们可以安心离开了！”
　　“江山易主这样的事，尘埃落定之前谁也说不好会有什么样的变数，我必须留到最后一刻。莫公子要我走，是不希望我牵涉其中，不代表其它。”林翩翩揉着鬓角慢声道，“我想不明白，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跟我素昧平生的人连来三封加急信函，劝我离开？难道他与林家有旧？”
　　“不管他是谁，他都是为您好，您该听他的。这宫里哪个是善茬？趁早抽身，远离那些钩心斗角和尔虞我诈，保全自己确实是当务之急。”
　　“别再劝我了，我不走。”林翩翩摘下鎏金镯子扔到地上，咬牙切齿地道，“萧尧老贼杀我挚爱，诛我满门，屠我林家和慕家将士，我与他不共戴天！若穷我毕生精力，也奈何不了他，我就在落凤山自刎谢罪！”
　　“可是……”晴川想说：眼下已是凤历二十六年的冬天，已经过了太久了！
　　“没什么可是！萧尧不死，此心不灭！”林翩翩厉声道，“我愿意听萧旸差使，是因为借他的路我能以最快的速度走到萧尧身边，并非为了报答救命之恩，更不是非他不可！我不否认，莫待大才槃槃，高瞻远瞩，心智非常人能比。可再是才华横溢的人，一旦和皇权扯上关系，也就高尚不到哪里去。你真以为他是为我好？他是怕我妇人之仁，意气用事，坏他的事。即便他是真心为我又如何？二皇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消萧尧对我的疑心，他绝不会放任一个已成为宠妃的细作远走他乡，让他鸡飞蛋打，白忙一场。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，他会不择手段，赶尽杀绝，以除后患。”
　　“天下这么大，总有他找不到的地方。”
　　“溥天之下莫非王土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走出这宫殿，离了这皇城，我就是个普通百姓，能到哪里躲清静，享安宁？”林翩翩攥拳、松拳，反复几遍才让情绪缓和下来，“皇后一党经营多年，根基深厚，想剪除他们的党羽谈何容易！谢轻晗想成事，宫里就必须有一个我这样的人。你明白了么？”
　　“道理是这样没错。可阁主早就来信，说她已和莫公子达成协议，我们都必须听莫公子调遣。如果我们不走，会不会妨碍他们之后的计划？”
　　“不会。上一封回信我已表明了态度，事不成，不离宫。等会你去给淑妃娘娘递话，就说除了药引，她要的药已齐备。只是这药有没有不良反应尚不清楚，请她斟酌，慎服。”林翩翩叹道，“张仲春有济世之才，又公正无私，一心为民，能救下他也算是功德一件。”
　　“奴婢知道了。”晴川一边伺候林翩翩宽衣一边道，“奴婢有一事不明，淑妃娘娘为何不许四皇子参与朝政？她真不希望他当皇帝？”
　　“傻丫头！”林翩翩捏了捏晴川的脸蛋，“她这是以退为进，避其锋芒，不做无谓的牺牲。淑妃出生将军府，从小熟读兵法，智谋和武艺胜过她几个哥哥。她本想疆场杀敌，保家卫国，奈何一朝被选入皇宫，从此陪王伴驾，成了这高墙内的女人。她进宫没几天，她父亲慕容老将军就挂印辞官，带着一家老小解甲归田了。这一行为表明了慕容一族无意皇权的态度和决心，引得圣心大悦，直接封慕容瑶为妃。后来，太子暴毙，太子之位长时间悬而未决。于是，围绕帝位展开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。淑妃深知官场水深，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，便让四皇子纵情江湖，远离朝堂，躲开这些血腥算计。”
　　“在势单力薄之时，保全实力以图来日，这确实是上策。可如此一来，淑妃娘娘在朝中也就无人可用了。”
　　“怎么可能无人可用？朝中的老臣大半都与慕容家渊源深厚，后起之秀大多数皆是这些老臣的子孙后辈。说来说去，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。即便老将军不在朝为官，四皇子不刻意结交，只要淑妃发话，他们都会遵从。淑妃只要保住自己和四皇子，活得比萧尧长就赢了。”
　　晴川一声赞叹：“胸中有丘壑，立马振山河，不愧为将门之后！”
　　“是啊！忠良之后，将门之后，名门之后！这宫里唯一一个我不想伤害的女人，就是淑妃。她半生金戈铁马，血战沙场，是个忠勇的奇女子！她的祖辈和我林家一样，世世代代都是铁骨铮铮的忠臣良将！”林翩翩深深叹了口气，声音中的无力感让晴川揪心，“奇女子如何？忠臣良将又如何？如今的昭阳国，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如同虚设。从萧尧到大小各级官员，有几个不是以自身的利益为中心，任人唯亲？没点家世，没点背景，就是有改天换地的才华也只能在庸碌中打滚，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，混个温饱就算不错。放眼望去，满朝文武，锦绣灿烂，却无有志之士的容身之地，堪当大任者更是寥寥无几！可悲啊！”林翩翩握着一把准备进献给萧尧的短剑，已掩饰不住怒其不争的情绪，“想当年，宁王，温侯，慕容府，凤舞山庄和林家，被称为护国柱石，各守一方平安。那时四海升平，百姓安居乐业，那是多么的辉煌与荣耀！这才过了几年，温侯称病辞官不做，慕容老将军退居田园，凤舞山庄和我林家被灭门，只剩宁王独木难支。老祖宗浴血守护的大好江山，终究是败了！可怜百姓无辜，老无所依，幼无所养，如生活在油锅火海，日日煎熬……”
　　“天命难违。娘娘不必太伤感，保重身体要紧。”
　　林翩翩敛好心神，恹恹地道：“无法扭转乾坤，再伤感也是徒劳。可叹林慕两家数万热血忠魂的好儿郎，没有死在战场上，却枉死在了君王的疑心和猜忌里！”
　　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体己话，晴川伺候林翩翩躺下，递给她一块雪白的丝绢就焚香去了。林翩翩取下梅花钗，用丝绢包好放在枕头下，闭目等待梦神前来相约。丝丝缕缕的烟将梅花清寒的香气送到宫殿的角角落落，林翩翩深吸一口进肺腑，喃喃细语：公子，今宵夜寒，记得加衣……
　　后半夜，下了一场小雪，天还没亮就停了，只在草叶上积了薄薄一层。
　　还有两个时辰才到请安时间，凤藻宫的宫人已将宫殿内外收拾妥当。那么多人来来往往，忙忙碌碌地干活，却听不到任何声响。他们各忙各的事，相互间没有言语，只偶尔用眼神交流。这些伺候皇后的人进宫已有些年头，年龄不大却老成持重，深谙少说话多做事，尤其是多做合主子心意的事才可能活得久一点的道理。他们不像刚进宫的新人，对什么都好奇，看什么都新鲜，做什么都想问原由，话多，问题多，天真的想法也多。他们的好奇与新鲜，早就被死亡的恐惧剥离得一干二净了。曾经的天真想法最后都变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念头：别出错，别碍眼，更别成为棋子，尽可能活着出宫。
　　管事的内外检查了几遍，确定所有事都无可挑剔了，才示意离开。乌泱泱一大群人鱼贯而出，依旧没有一点响动。
　　鸢萝端来刚炖好的参汤，试好温度才递到上官媃手中：“皇后娘娘，这是太医新换的方子，您试试看。”
　　上官媃揉着太阳穴道：“先放那儿吧，本宫现在没胃口。”
　　“娘娘还在为淑妃的事烦恼？这事得等时机，急不来的。”
　　“本宫知道急不来，得等。可本宫就是气！想起那几个贱人急不可耐地在淑妃跟前示好的嘴脸，本宫就气不打一处来！还没晋封她们就这样，等真封了还得了？还有颜槐玉那老狗，竟三番五次推了本宫的赏！”
　　“宫里的人心本来就是墙头草见风倒，娘娘不早就见惯不怪了么，又何必感慨？”
　　“是啊！早已看惯人心凉薄，也还是忍不住要感慨。人呐，不怕看不透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也未尝不是福气。就怕看透了还放不下，白白折磨了自己，那才叫辛苦，才是不值。”
　　“既然娘娘已经看透了，就不要再伤怀了，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呢！”
　　“本宫知道。本宫也只是叹一叹而已，不会往心里去。”上官媃在鸢萝的伺候下勉强喝了两口参汤，就不愿再喝了。“赏淑妃的首饰你亲自去挑，别舍不得。”
　　“奴婢早就备下了。”鸢萝正准备拿给上官媃过目，就有宫女来报，说众嫔妃等着给皇后娘娘请安。上官媃略微沉吟，让鸢萝重新盛了参汤放在自己手边，才让众人来见。
　　宫女挑开门帘，燕肥环瘦，清一水的美人如风扶弱柳进到殿内，按照各自的位份站好位置，动作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，进行着每天的必修课。上官媃仪态端庄地行使着皇后的权利，温柔随和得像只没脾气的老猫：“今儿天冷，妹妹们不辞辛劳前来请安，辛苦了。本宫这里无事，都散了吧。回去好好暖暖，别着凉了。”
　　“妾身多谢皇后娘娘关怀。”道谢的声音齐整得堪比跪拜的动作，汇集在一起颇为响亮，压根听不出谁是谁。
　　“伺候的人要多用心，随时想着替主子增添衣服。一个个春芽似的美人儿，可经不起这天寒地冻的折腾。谁要是不用心做事惹得主子头疼脑热了，本宫绝不宽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