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 见青山、应如是

　　三十多年前，中原武林曾经有过一场浩劫。
　　在这场浩劫之中，前前后后总共折损了四五百位中原武林的顶尖高手。中原武林的各帮各派，无论是儒、是释、是道，包括各种盟、教、帮、堂和绿林黑道以及独行高手，全都因此元气大伤，一蹶不振。
　　而这一场浩劫，简而言之便只有四个字
　　——尉迟南下。
　　所谓“尉迟”，诸葛阴阳填写的那阙【西江月】上，专门用了一句整句词来形容他：
　　“塞上煮酒饮天罡。”
　　也就是说，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这一场所谓的浩劫，其实就是这一位来自北漠的尉迟，孤身屠戮整个中原武林！
　　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夜里，榆林卫东面修建于驼山上面的这一段长城之上，他又再一次现身了。
　　而且，他还说明了今夜的来意：
　　他要杀江浊浪！
　　黑暗已重新降临，笼罩天地万物
　　——因为伴随着烽火台上这一道灰色身影的出现，长城之上数百群雄手里拎着的灯笼，连同长城之下数千名榆林卫驻军和北漠骑兵手里举着的火把，已在不知不觉中尽数熄灭了。
　　有一种存在，原本就是不可见，不可闻，不可说，也不可知……
　　显然，所有人都不知道应当怎样面对这样一种存在；在此之前，也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验。
　　没过多久，烽火台上的那一道灰色身影就已经开始动了。
　　他只是抬脚踏出一步，整个人就自然而然地从三丈多高的烽火台上面，顺势下到了长城之上
　　——这种感觉，就仿佛是常人抬脚跨下一阶台阶那么习以为常、理所当然……
　　然后，这道灰色的身影脚步不停，在长城之上缓缓前行，一路走向前方的第三座烽火台前、江浊浪此刻的所在之处。
　　没有人敢阻止他的前行，也没有人敢询问他要杀江浊浪的理由
　　——哪怕就连想上一想的念头都没有！
　　甚至，伴随着那道灰色身影的步伐一动，长城之上的数百群雄就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，立刻后退避让，纷纷往江浊浪这一边靠了过来。
　　然而这边石阶上手持【长歌剑】的江浊浪，显然也不是什么善类。待到离得近了，众人似乎又觉得不妥，急忙停下脚步，再次往另一边后退。
　　最后，人群两头的这一挤，当中这数百群雄只能左右分散，紧贴长城两旁的城墙站立，替缓步前行的那道灰色身影空出了中间的道路
　　——在这一过程之中，慌乱的人群犹如无头苍蝇，你推我攘，先后竟有数十人无处立足，被旁人径直挤下了城墙。
　　但是没有人理会那些被挤下城墙之人的死活，也没有人在意
　　——所有人的目光，此刻都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迎面而来的这道灰色身影。
　　灰色身影依然缓步前行。
　　他走得并不算快，也不算太慢，踏出的每一步也是清晰可见。
　　所有人只能静静等待，默默承受着此刻的这一份煎熬……
　　从第二座烽火台到江浊浪此刻所在的第三座烽火台前，这当中约莫有一里之遥。
　　现在，长城之上的数百群雄已经左右避让，当中空出的这一条道路，对那道灰色的身影而言，几乎就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
　　——之所以说是“几乎”，是因为在那道灰色身影和江浊浪之间的这一段路上，当中分明还站着两个人。
　　那是武林盟主岳青山和武林传奇诸葛阴阳！
　　也就是说，在灰色身影缓步前行的这一条路上，此时还有【西江月】上的两大高手！
　　岳青山没有选择退避。
　　因为他很清楚，对于整个中原武林而言，“尉迟”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……
　　是不幸，是屈辱，是悲哀，是愤怒，也是永远无法磨灭的血海深仇！
　　有些事情，若是太久没有再被人提起，大家也就装聋作哑、得过且过了。
　　就像是岳青山一直半睁半闭的那两只眼睛，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少去招惹一些麻烦、过问一些是非，才能岁月静好、长命百岁。
　　然而，那些本该被遗忘掉的事情，却突然间再次出现，而且就摆在自己的面前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
　　——虽然不必想起，但也绝不能忘记！
　　身为中原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的岳青山，这一刻，他已经无法视而不见，也不可能就此退避！
　　因为他如今的这一身份，就已注定他所代表的，是整个中原武林！
　　岳青山陡然睁开双眼，怒视迎面而来的这道灰色身影！
　　长城之上，数百名群雄的各种兵刃，早就已经尽数毁去
　　——但是长城之下，此刻分明还有数千名榆林卫驻军和北漠骑兵，而他们每一个的手里，此刻都握着兵刃！
　　长城之内，是千余名榆林卫驻军手中的腰刀；长城之外，是数千名北漠骑兵手中的长枪。
　　这一刻，军士手里的数千柄腰刀和长枪，已全部脱手飞起，纷纷升上夜空！
　　紧接着，岳青山马步沉身，双掌各自划出一个半圆，奋力向前推出。
　　顷刻间，半空中的数千柄腰刀长枪，已化为无数道凌厉的寒光，向那道灰色的身影激射而去！
　　这显然是惊天动地的一击，威力犹在他方才对江浊浪的出手之上！
　　但是那道灰色的身影似乎全无察觉，只是沿着长城继续缓步前行
　　——他的步伐既没有变快，也没有变慢。
　　从天而降的那一道道寒光，很快就攻到了灰色身影的面前，却在他的身前三尺之处化为乌有，当场断裂成无数柄腰刀和长枪的残骸！
　　寒光转眼落尽，数千柄腰刀和长枪尽毁，那道灰色的身影依然只是缓步前行，丝毫不为所阻，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　　岳青山没有退缩。
　　他陡然大喝一声，双手掌心向上，平举在自己胸前
　　——断裂的腰刀和长枪再次飞上半空，然后噼里啪啦地聚集在了一起，就在那道灰色身影的头顶上方，拼合出了一柄比长城还要宽、比驮山还要高的“巨剑”！
　　接着，岳青山平举胸前的双掌一翻，掌心向下奋力推出，半空中的这柄“巨剑”也随之落下，直取那道灰色身影的头顶！
　　“轰——”
　　“巨剑”只是落至那道灰色身影头顶上方的一尺之处，当场轰然粉碎，重新散落成漫天的兵刃碎片。
　　岳青山一口鲜血狂喷而出，圆睁的双眼之中，仿佛眼珠子都要掉落出来。
　　但他依然没有放弃
　　——因为他还有最后一记绝杀！
　　【青山无悔】
　　——冷眼人间多苦难，万里青山终不悔！
　　伴随着岳青山的这一记绝杀使出，不止是那漫天的腰刀和长枪碎片，包括长城之上数百群雄早已被摧毁的兵刃碎片，都在这一刻悉数飞起，化为铺天盖地的一道道寒光，纵横穿梭于天地之间！
　　不同于岳青山之前所驾驭的那一道道寒光，此刻的每一道寒光，都是无所不往、无坚不摧，无人能挡！
　　无处不在的寒光不分敌我，所到之处，只有血肉横飞
　　——不管是长城之上的数百群雄，还是长城之下的数千名榆林卫驻军和北漠骑兵，方圆一里之内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，全部都被来回交织的寒光绞为了碎片！
　　包括诸葛阴阳和江浊浪在内，也在岳青山的这一记绝杀之中相继倒下……
　　甚至，就连众人脚下的这一整段长城，都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炮石的轰击，在一道道寒光之中沦为一片残垣断壁！
　　这一场鬼哭神嚎的无差别杀戮，一直持续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。待到寒光落尽，岳青山目之所及，方圆一里之内，已经再无一个活口。
　　可是在这当中，他却并没有看见那道灰色的身影，也没有发现对应的尸身残肢。
　　不可能！
　　【青山无悔】的绝杀一出，其势毁天灭地，方圆一里之内都是寸草不留，更不可能留下活口！
　　那道灰色的身影若非已经命丧于他的这一记绝杀之下，还能躲到哪里去？
　　不对……
　　岳青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
　　——自己的这一记绝杀，当中其实存有一处破绽。
　　【青山无悔】之下，方圆一里之内，并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
　　——而这一个活口，就是岳青山自己！
　　也就是说，在他的这一记绝杀的覆盖之下，岳青山自己所在的位置，无疑是当中唯一安全的位置，也就是这一记绝杀的破绽所在！
　　岳青山立刻转身，查看自己的身后
　　——但他身后空空如也，并无任何异常。
　　不在自己的身后，那还能在哪里？
　　岳青山不禁低头沉思，然后就看了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
　　——他此刻的这一道影子，显然有点奇怪，比起他原有的身形，似乎变得臃肿了不少……
　　又或者说，此刻的这一道臃肿的影子，好像并不是岳青山一个人的，而是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影子？
　　这一瞬间，岳青山陡然醒悟过来，知道他要找的那一道灰色身影究竟去了哪里！
　　惊恐之中，他缓缓抬头，望向自己的头顶上方。
　　然而，他终于还是没有抬头去看
　　——因为他不敢！
　　【青山无悔】已出，却依然无法伤到对方分毫……
　　这一刻，留给这位中原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的，已经再没有一丝一毫希望，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。
　　他尽力了，也无能为力了……
　　岳青山双膝一软，就此跪倒在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