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疾疫之城 （4）

　　孟去病吃惊地看着忠伯，许是阳光刺眼，忠伯眯起了眼睛，缓缓说道：“那时候我们住在临安，少爷腿脚不便，故而老爷进京赴任也没法带他同行。我记得那一日给老爷送行，在西湖的边上，少爷哭个不停，我对他说，你再哭下去，西湖的水都要漫出来了。我知道他其实是心里害怕，怕老爷和夫人这一走，就再也不回来了。”
　　“从那以后他每日盼着老爷和夫人的书信，想着法子要把自己的腿练好。可是临安府里有数的名医都曾给他看过病，个个束手无策，他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办法。他就这样每日在期盼中度日。直到两年后他收到夫人的书信，说是老爷看不惯奸臣当道，已经辞官不做，克日就要回到临安。少爷接到书信，想到不久就能和爹娘重聚，高兴坏了。”
　　“可是到了约定的日子，老爷和夫人没有回来，反倒接着山匪的来信，原来老爷和夫人在回来的路上被山匪掳了去，要勒索老大一笔银子才肯放人。可是老爷做官一向清廉，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？少爷就说了，江湖上有的是英雄侠客，眼下在临安就有好几位成名的人物，我们去求求人家，但凡有一位肯出头，也不用怕这群山匪。”
　　“结果你知道怎样？他去挨家挨户地求，竟然没有一家肯替我们出头，找出种种借口推搪。最后有一位武林名宿说是给我们指点一条路，他说那些山匪只为求财，不会伤人性命，我们只需凑足银两送去，山匪肯定就会把老爷和夫人放回来，若是凑不齐银两，把莲花巷的老宅卖掉，自然就够了。我记得当时他还说，本来这老宅破旧不堪，最多值二十两银子，他看我们可怜，愿意出一百两买下来，也算是尽一点江湖道义。”
　　“我们万般无奈，只好将老宅卖给了他，这才凑够了银两把老爷和夫人赎了回来。本以为经历一场风波，好歹一家人重又团圆。唉，哪知道夫人受了惊吓，回来没多久就撒手人寰。老爷伤心欲绝，又得知少爷擅自做主把老宅卖掉，急怒攻心，一病不起，夫人去世没到半各月，也跟着走了。”
　　“给老爷下葬那一天，少爷不停地问我，那些人不是个个号称江湖豪客、武林大侠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替我们出头，讨回公道？后来他才知道，原来整件事根本就是那位武林名宿暗中谋划的，为的就是要得到莲花巷的那间老宅。其他那些个江湖人物俱都心知肚明，只是不肯得罪那位武林名宿，故而个个装聋作哑。”
　　“少爷得知实情之后，我看他连着沉默了数日，待在自己房里一语不发。直到有一天我去给他送饭菜，这才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，只留下一封书信，让我不必找他，说是让我悄悄搬来此地居住，这里的宅子是夫人娘家留下来的，少有人知，等他办好了事情就会来看我。”
　　“我自然是心急如焚，四处找他，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。我知道少爷的脾气十分倔强，打定了主意的事任怎么劝都不会回头，只好照着他的吩咐偷偷搬来此地。我每天期盼他能早日出现，日盼夜盼，直到六年以后他才终于回来。我本想怪他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，可是我看到他竟然治好了瘫症，还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武功，我就只顾着高兴，把这事给忘了。”
　　“少爷交给我一样东西，让我保管好，他说那个武林名宿之所以设下圈套想要得到莲花巷的宅子，为的就是这个东西。我问他，既是回来了，还会离开吗？他说，他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，等办完了就不走了。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日子他就会出去一趟，去了哪里，做了什么，他也不肯告诉我。”
　　“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，有一次他回来，受了重伤，养了足足三个月。我以为这一次他不会再走了，结果伤好之后，他又要出门。他见我想劝他，就对我说，如果当日有一个人肯出头说一句公道话，老爷和夫人就不会死。经过此事，他算是想明白了，什么江湖道义、什么行侠仗义，这些纯属狗屁，只不过覆在弱肉强食上面的一层遮羞布，谁的拳头硬，谁就是道义。”
　　忠伯语调低沉，将这一段往事缓缓道来，说到最后，他轻笑一声，问道：“我知道他这样说不免太过偏激，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他，惟只能祈求上苍保佑，让他平安回来。你说对不对？”孟去病心中感慨万分，想要点头，又想要摇头，正在犹豫之际，远处的鼓声突然变得激烈，隆隆之声不绝于耳，把他吓了一跳。
　　忠伯皱了皱眉头，说道：“这位公子，我听少爷说你曾救过他，老夫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。嗯，我也会一点粗浅的功夫，有一招特别适合你，就让老夫教你如何？”
　　孟去病自是道好。忠伯说道：“你腿脚不便，这是劣势，但是对手不免轻视于你，这又是优势所在。”他一边说，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，褪下刀鞘，只见刀身碧绿如一泓秋水，显见得是一把吹毛削铁的利刃。
　　他将匕首藏于右手的袖中，躺倒在地，说道：“对手若要拿你，必得俯身下来。”他伸左手朝虚空一抓，好似抓住对手的衣衫，右手猛地一抖，匕首出袖，往前一刺，说道：“你这么一刺，他定然挺起身子，要往后躲。”说着话，他的身子突然从地上弹起，好似被对手带得飞起，在空中绕个盘旋，就到了对手的身后，右手的匕首再往前一抵，有如抵住了对手的背心。
　　孟去病见他这一招使得甚是巧妙，大感有趣。接下来忠伯便为他详加解说该如何示敌以弱，该如何出其不意以匕首相刺，又该如何借敌之力跃至敌后以制敌，待解说已毕，复又以身为范，让孟去病多加练习。孟去病天资原本聪明，初练之时尚有几分窒碍，多练得几回，便越发顺手。两个人一个教得热心，一个学得投入，浑没注意到不知何时鼓声已经停了下来，到最后孟去病身子高高跃起，绕到忠伯身后，一手抱住了他的头颈，一手以匕首相刺，使得虽谈不上行云流水，却也颇为纯熟。
　　他趴在忠伯的背上，忠伯回过头来，与他相视一笑。他赶忙把匕首撤了回来，想要从忠伯的背上跳下来，忠伯反手将他托住，背在身上，笑道：“公子，我与你一见如故，方才教你一招是替少爷谢你救命，这把匕首送给你，就算是老夫给你的见面礼吧。”孟去病心知这匕首是件宝物，想要推辞，忠伯装作拉下脸来，说道：“怎么？你是看不起老夫？”
　　孟去病心中感激，连道多谢。忠伯替他将匕首藏于腿上，重又将他背在肩上，笑道：“公子的救命之恩呢，我已经替少爷还了，你若是想要吃我做的菜，就得跟我去后厨帮忙，否则可就休想吃上一口。要不要来帮忙，你自己说了算。”孟去病大笑不止，说道：“当然要去。”
　　就在这时，突然响起鼓声震天，竟然就在围墙的外面，紧跟着传进来无数个声音大喊，“抓瘟神啊！”喊话之人个个声嘶力竭，听得忠伯和孟去病都是大吃一惊。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怎么回事，十几个火把隔着墙头被人丢了进来，燃起大火。大门外有人不知搬来什么重物，撞在门上，咚咚直响，眼看着要将大门撞开。
　　忠伯大叫不好，飞身朝大门奔去，可是还没等他奔到门边，从墙头上已经跳进来十几个人，一边大喊，“抓瘟神了！”一边围堵上来。当先一人合身形往前一扑，忠伯伏身让过，肘往后撞，撞在那人的后脑，顿时将他撞得跌翻在地。紧跟着又有一人迎面扑了过来，想要将忠伯拦腰抱住。忠伯飞起一脚，踢在他的额头，把他踢得仰面跌倒。可是不等忠伯把腿撤回，斜刺里又有一人一把将他的腿给抱住。
　　忠伯又惊又怒，伸手将那人脖颈抓住，提将起来，就想一掌把他击晕，一眼看到他面泛黑色，眼底布满血丝，神情甚是狰狞，呼吸之间散发出臭气，顿时明白此人染有疾疫，惊得一呆。那人犹自狂喊，“烧死瘟神，我们就得救了！”双手乱舞，竟是去抓伏在忠伯背上的孟去病。
　　忠伯心中暗叹，一掌劈在那人的脑门，将他打晕在地。到这时候他心知封门无望，转身朝角门飞奔过去，才跑出去几步，听得身后轰然声响，大门被人撞开，人流涌入，个个如痴如狂，高声喊喝，“抓住那个瘟神，把他烧死！”
　　忠伯再跑得几步，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长矛，插入腿中，贯穿而过，疼得他大叫一声，跌倒在地，再也负不住孟去病，撒手将他丢在了身旁。忠伯还想伸手去护住孟去病，接二连三有人扑将上来，将他压在了下面。他见这些人个个面色发黑，神情癫狂，面孔靠得极近，呼出的臭气喷在脸上，心中暗想：我命休矣。
　　就在这时，从花园外的那幢小楼里传出一声长啸，一道人影飞掠而下，奔到近前，顿时就有数人想要上前拦阻，这个人身形飘忽，疾如闪电，所到之处，手里一柄长刀舞动如飞，立时砍翻了数人，哪里拦他得住，转眼就到了跟前，手起刀落，将抱住忠伯的几个人俱都砍死。忠伯虽是看得心惊，也不容多想，挺身跳起。
　　冲进来的这些人见到来人凶悍，俱都被吓住，听到墙外鼓声转促，慢慢向后退去，目光却都虎视眈眈盯着来人，渐渐退到门外。只见门口黑压压一片，不知道到底聚了多少人。
　　随后又有一人从小楼上跳下，奔了过来，正是柳应龙。他奔到近前，伸手想要去扶忠伯。忠伯猛地往后退了一步，喊道：“我染上疾疫了，不要碰我！”仇无涯和柳应龙朝他脸上看去，果然看到他的脸上隐隐泛出黑色，仇无涯的一颗心往下直沉，又听到忠伯惊呼，“孟公子怎么不见了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