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章 有狄氏

　　安魂灯幽光映照下，魂丝如发，缕缕交缠。
　　高举古剑的阿原只觉游荡的魂丝如百川归海般流入魂阵，更诡异的是，那个只凭血肉之躯就打得他狼狈不堪的古铜肤色青年，忽然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拜倒在他身前。
　　阿原虽警惕着其中有诈，可左看又看，那人匍匐于地，神色哀苦，除了叩拜之外再无异动。再一想，对方本已占尽上风，似乎也没必要大礼跪拜去玩什么诡计。
　　生平头一次有人纳头就拜，阿原清了清嗓子，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多了几分威严。
　　“你方才叫我什么？神使？你是说——你们有一族之人，被困在这地底两百多年了？”
　　“正是！正是！”仿佛乞求得到神明回应，青年连连叩首，大声应道：“我有狄氏一族，两百多年前为雨王重华所骗，举部西迁，入此山中为其开凿陵墓。却被囚困于此，世世代代不见天日……”
　　那个名叫“川”的青年似乎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，除了“有狄”一族的来历背得流利些之外，其余问话都答得磕磕绊绊。阿原一边防他暗算，一边顺着话头探询盘问，连听带猜，勉强对这“地底一族”有了点模糊的认知。
　　据“狄川”所说，他们一族本居于东海之上，在狄山之北凿穴而居，乃是东海少有的山民。
　　两百多年前，雨国盛极一时，当时的雨王广施恩义，服化四夷，不少四方之民由此内迁，逐渐融入神州——龙门岁考时的夫余国便在此列。
　　而有狄一族为何落得如此下场，被困地底两百多年无人知晓，狄川也说不大清楚，只是反反复复念叨说被雨王欺骗。
　　至于“神使”，狄川说有狄一族天生魂魄强韧，有沟通游魂，卜问神明之道。被困之后，曾有七位先贤献祭魂魄求问神明。神明预言，终有一人将拯救有狄一族，让生者重见天日，亡者魂魄重归天地。
　　有狄一族最看重魂魄所归，即便世世代代困于地底，任凭躯壳腐朽，也要建起一座座“魂冢”，封存着先辈之魂，等待着有一天预言中的神使降临……
　　这番故事着实有些离奇——涂壁国的群山之下，竟生生困着一族之民？虽说这里岩洞隧道密如蛛网，但这么多年来无数修仙者来回闯荡，总不至于始终无人发现。更不要说一族之民在地底困了两百多年，竟一直没找到出口？
　　但狄川神情恳切，有问必答，也不像要耍什么诡计的样子。
　　左思右想，阿原渐渐还是信了，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——有狄族人受困两百多年，定是不断向四周挖掘岩壁以求脱困。或许像望云山庄燕四挖的地道一样，只差最后一段就可以贯通。而之前那场地动，终于捅破了最后一层阻隔。他误打误撞闯进了这尘封之地，而这些地底之民却也不知，此刻已然有一条隧道可以逃出生天。
　　这么一想，一切谜团豁然开朗。被认作“神使”，阿原心中倒有些暗爽。反正有狄族人的两个愿望——生者重见天日，亡者魂魄重归天地，他都能做到。说不定还真是天意，原大侠正是要救有狄一族于水火的“神使”。
　　“我本是地上的仙门弟子，这次纯粹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。是不是神明指引我不知道，但若只是带着你们族人走出这洞穴，或是放这些束缚的魂魄重归天地，那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。”
　　“神使”这么一说，狄川差点喜极而泣。
　　“请、请神使大人随我去见族长。族长、小人嘴笨，许多事说不清楚，族长一定说得清楚……”
　　狄川的确不善言辞，反反复复絮叨，除了叩谢大恩，就是去见族长。
　　有此奇遇，阿原也想探个究竟，索性就去见见那位族长。神使也不是白当的，说不定还能捞点什么好处——狄川那一身铜皮铁骨，“铁臂铜身”原大侠又怎会不眼馋？
　　于是，阿原终于放下戒备，停下了古剑魂阵。缕缕魂丝虽然早已灵光丧尽，却和狄川一样认准了这位“神使”，恋恋不舍地纠缠环绕着古剑，似乎急于“上船”。
　　狄川拜谢过神使，又饱含热泪向先人祭告一番，便恭恭敬敬地前去引路。
　　阿原跟着狄川一路折返，一边琢磨着种种谜团，一边举灯仔细观察来路四周，想找到当时走错的岔口，把那通向地表的出口好好标记出来。
　　可几十里路走下来，“神使”逐渐额头见汗，再没了原有的从容——这条长长的隧道虽有高低起伏，可总体就像是用锥子在墙上扎出的一个洞，根本没有任何“岔口”。
　　隧道中腹略宽阔一些，可两头都狭窄无比，另一端出口处甚至必须弯腰才能钻过——阿原就算当时跑得再急，也绝不会在这种地方“走错”。
　　慌张的神使不得不反复确认，甚至拉着狄川又折返了一段路，却始终没有找到别的岔口。
　　狄川虽然被溜得团团转，但一想到族人多年的苦难即将解脱，一想到外面那阳光照耀下的陌生世界，就脚下生风，全然不知疲惫……
　　…………
　　两个时辰之后，满脸喜色的狄川带着一脸颓丧的神使，穿越一个个天然或是人工挖掘的隧道，终于回到了部族聚居的洞窟——其中最大的一个，就是供奉宗族祭坛的所在，也是世代族长的居所。
　　洞窟四壁之上，嵌着一块又一块发光的石头，青绿两色微光，照亮了有狄一族几代人。可眼前的景象却是狄川从未见过的。
　　平日里散居在地底各处的族人，竟全都汇聚在这，将祭坛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他们一个个振臂高呼，又唱又跳，像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庆典。
　　而人群中央，祭坛之上，头戴翠羽金冠的族长手舞足蹈，几乎就要将身上那件传承数百年、满是破洞的祭袍彻底撕碎。
　　“雨神，泽被苍生的雨神大人啊！您终于降下神罚了！”
　　“那些玷污您血脉的罪人，那些侮辱您子民的恶棍，终于得到报应了——那个雨国，亡了，亡了啊！”
　　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　　年近百岁的族长仰天狂笑，直将千百人的欢呼声压了一头。那癫狂之状，倒让狄川分外不安起来。他连忙拉住身前一人，问道：“这是怎么回事？族长这是怎么了？”
　　“来了一群地上人，带来消息说，雨国亡国了！我们的仇人已经灭族了！”那族人一样欣喜若狂，“而且，我们的神使也来了！有狄一族，终于要重见天日了！”
　　狄川一愣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，只见一个身着缟衣的雄壮男子，大马金刀地坐在祭坛之上。在他身侧，还伏着一只巨大的黑虎，缕缕黑气在周身环绕，仿佛道道黑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