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章 缘定（大结局）

　　　　我凑上前去，奈何人群太过密集看不太清楚，只能听到啧啧的称赞声。有人道：“真是后生可畏啊。这么年轻，书法上已有大成。”原来是个新人。又听一人叹气：“只可惜写的都是些凄婉词句，格调不高，难成气候。”另一人驳斥：“书法看的就是字，平心而论，这幅字的水准大家有目共睹，只要稍微懂点门道的人都能看出它不是凡品。偏你就拿那些条条框框来说事。”先前那人也不生气，平静道：“书法，更看重的是意境而胜于形，这幅字形上看去确实无可挑剔，但意境上未免期期艾艾，并不开阔，所以难成上品。”人群里又陆续有人争执，但所幸都是些风雅人或附庸风雅的人，所以没能起大乱子。我只是耐心听着他们双方的评价，虽然啥也看不见，心里的好奇更甚。
　　终于那帮人说累了，便纷纷离开去下一个展台，人群渐散，只余下我站在这幅字帖前。
　　愣愣的，看着那上面的词句，看着那飞扬的泼墨，仿佛穿透了几百年的光阴。记忆里，他在桃花林里，嘴角轻扬，一身青色衣袍，一双眸深深望着我，而后看向桌上的宣纸，挥笔在纸上写诗。每每我走近，他都遮住不让我看，但终是奈何不得我。有时候他是自己偶有感而发，有时候则是默写的前人的诗句，有一次我看到他偷偷画下我和弘州嬉玩的样子，旁边写上：人世间有百媚千红，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。我当时有些羞怯，嗔道：“你倒是直接的很。只是你这画的是我和弘州两个人，钟的到底又是谁呢？”他脸色变得很是难看：“你难道觉得我会钟情自己的儿子？一个女子怎能说出如此荒唐的话？”我被他的表情震慑住，一时间不知所措，却忽然被他一把揽在怀里，嘴唇轻擦我的脸颊道：“该怎么罚呀？”
　　而如今，我在这里，在这个几百年后的时代里，和那一切隔了沧海桑田。眼泪盈满眼眶，耳朵里充斥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欢声笑语，一时间淹没了近旁的脚步声，交流讨论声，啧啧称赞声。
　　我轻动嘴唇，却发现嗓子也变得干涩，吐不出一点声音。
　　那上面黑色线条渐渐在我的视野里被我的泪水给晕染成模糊，心里也纷纷下起了雨，而那些字句却像有了生命伴着漫天的雨跳动：寻影入蓬莱，始知姻缘淡。暮色终有时，深情如烟散。梦里不知君是客，一晌贪欢。桃绯子嬉妻流盼，谁堪离憾？我欲携子归去，又恐再生波澜。命途多凄寒，情路常艰难。相思相望不相亲，日日盼君安。
　　眼睛酸涩，却舍不得眨动一下。心里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。他并没有离我远去，他一直在我身边。这明明是他的字，我心心念念爱着的人的字迹。又岂会错认？脚下仿佛生了钉子把我固定在这里，我镇定心神又走近那幅画，仔细寻找右下角的落款，却赫然写着三个字：印寻七。
　　是他？
　　印寻七？胤……寻妻？难道上次救我的也是他。那昏迷前的一瞥，竟然不是我的恍惚，而是真实存在的？
　　心脏扑通扑通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，有一丝隐隐的期待，又害怕这终究又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。
　　整个人的灵魂好像被拔出了躯壳，只余下一缕力气支撑着自己茫然四顾，想要找寻一个相似的影子。
　　可是整个展览馆里人潮汹涌，眼前一片眼花缭乱的各种面孔，耳中是各种人声汇聚的嘈杂，我转了一圈，眼睛始终找不到落点。如果真是你，为何不肯见我？胸中悲恸，脚步不禁有些虚浮。
　　“快来人啊，这边有位小姐晕倒了。”“看她样子，好像是心脏病发作了。”人群聚拢的声音，议论声将我环绕。
　　我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，只觉身体连着心也是冰凉一片。
　　突然，这种凉似乎离我而去，我被抱到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里。后背上慢慢透过来那人胸膛的暖意，脸颊上也被那人喷洒的气息轻轻拂过。他紧紧揽住我手臂的手微微颤抖，这种感觉那么熟悉。
　　想沉溺，害怕梦醒，又怕真的迷醉，放他逃离，我深吸一口气，反手握住他的手，缓缓睁开眼睛，颤声问：“是不是你？”
　　身后的男人身体一僵，随即想要抽身离去，我却更加坚定心中的念头，发狠捏紧他的手臂，厉声喊道：“胤祯。”
　　回头间对上他深深的眸，里面云起雾涌，我看不分明，但这分明就是他。而且不只是一个相貌一样的人，而是就是他。因为我清楚的看出来他对我的感觉，绝不是萍水相逢的偶遇，亦不是相亲之故的了解，而是剪不断的痴缠和懂得。我就这么静静看着他，执拗地看着他。然而，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。
　　你来了，我就不愿意坚强了。
　　四周的人群显然被这一幕诈晕以及接下来的两两对视惊到了，然后人群里有人突然喊道：“那就是书法奇才印寻七先生。”展览馆里有很多记者也前来采新闻，这下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镜头。闪光灯对着我们就是一顿狂拍。那人眉头紧皱，脸色有些黑，忽地打横抱起我，摆脱人流走出了展览馆。闪光灯炫目的光一路尾随，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角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，生怕一到日光下一切变成泡影。
　　外面阳光温暖，微风清和，我枕着他的臂弯静静望着他，心想这条路一直这么走下去，也许也是一生一世。看着他侧脸上淡淡的迷离光影，靠在他的怀里，我心里的紧张情绪也舒缓了些，方才注意起他现代的样子。干练的平头，精简的蓝黑撞色拼接衬衣，黑裤子，倒显出高雅的品味。我不禁咧开了嘴，心里隐隐自得。
　　他瞥一眼我，没有说话。
　　我却忽地又有一丝心慌。这会是十四吗？我怎么会没想到，他若果真来到这里，又怎能适应起现代的生活？如果他能适应现代的生活，那在他适应的这段日子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？
　　心里七上八下，却只能看着他的侧脸暗自揣测，亦不敢说一句话。
　　他的身手极好，左拐右绕便甩脱了后边跟着的狗仔，到达玄塔湖另一边的一块大石头旁方才把我放在石头上坐下。我嘴唇微动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，只能巴巴地盯着他，等着他。
　　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颤动，心也跟着慢了半拍跳动，如垂死的人等待阎王的宣判。
　　终于他开口：“张小姐，很抱歉上次失约。刚刚是情势所逼，失礼了。”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被掏出来扔在了冰天雪地里，分不清了冷和痛。
　　我站起身，上前一步，想碰碰他，又缩回了手。
　　他的眼光飞快地掠过我的手，并无再说什么。
　　“是不是有什么苦衷，胤祯，我们经历了这么多，难道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待的吗？还是你气我不该跟人去相亲，其实我……”
　　“胤祯是谁？张小姐是不是认错人了。我叫印寻七。”他微微皱起眉头，一脸迷惑看着我。
　　我死死盯着他，他脸上却已有不耐：“相亲这件事，张小姐大可不用挂在心上，我也是拗不过别人的安排，敷衍而已。”
　　我惨然一笑：“对不起，印先生，我是被魔障了，把你当成了一个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。可是你又怎么可能是他呢？对不起，给你添了麻烦，我不会再纠缠你了。”
　　他看着我，淡淡道：“既然如此，那我就走了。你身体看上去似乎不太好，不要太过忧思深虑。”我静默无言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。他没再多言，转身便走。
　　看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，心里的希望也跟随他渐渐抽离。可是终有一种不甘，一份倔强，一丝执念在绝望的心里破土而出，不肯死亡。
　　玄塔湖的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巨石，我闭上眼睛，纵身一跃。
　　水冰凉，我不习水性，这会儿大口大口地灌着水。隐隐间觉得有只手在拉着我。腕上突然闪现一阵光芒，在莹莹碧水里，那个失落的镯子赫然在我手腕上。
　　“烟儿，烟儿。”我的脑袋很是昏沉。似乎掉进了一个漫长的魇里，被紧紧束缚，不得逃离。
　　只是那叫声声声急切，那么熟悉，我努力凝住神智，挣扎着睁开了眼。
　　天空碧蓝如洗，朝阳初升，晕染出点点绯色；远山如黛，绿草如茵。偶有几只空灵欢快的鸟鸣，刺破这安静的画面，却毫无违和。
　　这是哪里？我揉揉头，心中有些迷愣，脑子里纠结方才印寻七究竟有没有回头？他究竟是不是他？忽才发觉近旁的男子。
　　剑眉星目，一身月牙色的长衣，他双目灼灼看着我，一双手紧紧攫着我的手臂，方才竟然浑不知觉，此时才感到痛。
　　心里百感交集，我低声试探着问：“十四？”
　　他深深望着我，拿手碰着我的脸。眼里多了几分复杂。
　　不远处还有我们的马匹在吃草，我和他还在一起，在这里，一切都是真的，我和他的那么多年。然而，回到现代那半年的绝望记忆也是那么真切，似乎确实有什么发生改变了，而不只是一场冗长可怕的梦境。
　　脑子里很乱，分不清真实和虚妄。害怕再度的失去。
　　忽而他把我的头紧紧扣进怀里：“完颜暮烟，你这个骗子。你不是说会好好活着，会再喜欢上别人，过着幸福的日子吗？”
　　我心中颤动，忽地发现手上的镯子已然不见。
　　我就知道，真的是你。
　　心里酸涩，我喃喃：“我也以为我可以。”
　　“烟儿，我刚刚做了一个梦，梦到你离开了我，然后我跟着你去了一个幻境。那里的人都不是我们现在的装扮。我找不到你，我只记得你走之前告诉我你叫张暮烟。后来我就找了类似媒婆的人帮我找叫张暮烟的人。”
　　我心中了然，道：“你找到了吗？”
　　他眼神空茫，仿佛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：“我以为报上你的名字就能找到你，可是那里叫张暮烟的实在太多了。我没办法，只好卖字维生。那儿好像什么病都能治，我想着你说你会忘了我，我只想看看你。可是……后来我终于找到你时，你却为了个镯子差点丢了性命。”
　　我拿手堵住他的嘴：“别说，让我猜猜，后来，你是不是装作不认识我。然后看着我伤心，嗯，还有很酷地奚落我。我想想，要是那样子的情况，我可能用你以前对我用的那招装死，看你管不管我。”
　　他眼中现出疑惑，我笑道：“我好像做了个和你一样的梦呢。不过都是梦，梦醒了，我们还在一起。胤祯，不知道你信不信，”我拿起他的手，轻轻抚着上面的疤痕，随后把我的右手和他的手紧握交叠，“莲心草，蚀心水，我们的命运早已相连。我的轨迹改变，你的也是。所以，没有什么再能分开我们，除了我们自己。”
　　他闭上眼轻轻吻上我的额头：“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，不管是梦还是什么，你去到哪里，我都会找到你，要不然，你那样子寻死觅活，我怎能放心？”
　　再一次尝试过失去，究竟该用怎样的心情，来珍惜此刻这失而复得的相依。我看着他，靠着他，如此的真实，镯子已经没有，此刻将我们连在一起的再也不是谁一时的执念，而是贯穿命运的爱恋。
　　天暖气清，惠风和畅，草长莺飞，柳暗花明。我和他相拥相吻。
　　愿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，一世长安。